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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冒险与日常』(2 / 2)


豪华长椅、毛很长的地毯、挂满整面墙的怪物与魔兽首级、老旧的武具。这名被往年冒险者得到的种种战利品包围的男子,淡淡地回答:



「但是,与哥布林无关吧。」



「这、也是啦,这个……话是这么说没错……」



柜台小姐坐在长椅上,以像是随时都会泪崩的表情直视他。



她用力抱紧一迭文件,小声说道:



「……果然,不是哥布林就不行……吗?」



哥布林杀手不说话了。看不出他铁盔下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他静静叹了口气。



然后转过身来,大剌剌走到长椅前,粗暴地坐下。



他看着坐在对面的她,说道:



「请长话短说。」



「——!好的!」



柜台小姐的表情变得像个孩子一般灿烂。



她迅速把文件弄整齐,再度排到桌上。



这些用羊皮纸写成的文件,似乎是一群冒险者的履历。



名字、种族、性别、技能,以及过去所接的委托内容,都详细记载在上面。



「我想拜托哥布林杀手先生担任见证人。」



「见证人。」哥布林杀手想通了似的点点头。「升级审查吗?」



冒险者的等级,从白瓷到白金分为十阶段。



审查等级的基准,就是参考过去的酬劳金额、贡献度以及人格。



也有人称这些为「经验值」,大致上倒也没错。



因为说穿了,这就是在审查每一位冒险者对社会大众做出了什么样的贡献。



换个角度想,虽然理所当然,但所谓冒险者充其量就是一群拥有战斗技能的游民。



单就冒险者这个身分而言,和实力同样受到重视的,即是当事人的人格。



因此会在高阶冒险者的见证下进行审查——也就是面试。



所以身家不详但本领高强的流浪者,一口气升上白银或黄金……



这类童话故事般的情形,基本上是不可能发生的。



再举个例子,悉数邀请女性成为同伴的男性冒险者,要晋级也十分困难。



因为无论实情如何,很少人会想把重要的委托交给性好渔色的冒险者。



无论多么有实力,除了实力以外一无所有的愚昧之徒,一辈子都会停留在白瓷等级。



愈是优秀的冒险者,就愈会留意旁人的目光,不让自己的言行损及信誉。



——即使历史上只存在过寥寥数人的白金等级中,有着极小一部分的例外。



「……不过。」



哥布林杀手狐疑地说了。这种情形在他身上十分罕见。



「由我去不要紧吗?」



柜台小姐若无其事地应了一声「哎呀?」



「您在说什么呀?要知道您可也是白银等级耶?」



「那是公会擅自决定的。」哥布林杀手回答。



「这也表示,大家对您就是怀着这么多的感谢。」



柜台小姐充满自信,说得像是自己的成就一样自豪。



哥布林杀手静默下来,不说话了。



他仰望着天花板好一会儿,然后一手抓起文件。



「……审查谁?」



「谢、谢谢您!」



柜台小姐高兴得甩动发辫,满脸喜色地点点头:



「是同一支小队的成员,从钢铁升上蓝宝石,也就是要审查是否可以由第八阶升上第七阶——……」



§



「这、这次一定,这次一定,千万、千万要,升级……成功……!」



通往面试室的走廊上,一群等着参加面试的冒险者之间,传出一阵嘟囔般的祈祷



念诵的人,是名身上僧衣满是补丁的中年男子。



看上去像个僧侣——不,相信不会单纯只是僧侣。



就他的年龄而言,体格十分结实。身旁放着一根使用多年的六尺棍,想来多半是武僧之流。



他虽然剃了头发,却似乎没有抹香油,光头上快要长出稀疏的发根。



「吵死了,大叔!不要因为是僧侣就在那边念佛,听了反倒烦躁起来啦!」



回答他的是名眼神犀利、看上去就是一身战士装束的年轻人。



他的语气虽然强势,却浮躁地扭动身体。



每次都让一身用旧的铁铠与战斧相互碰撞,发出金属摩擦声。



尽管并未生锈,但显得十分陈旧,说不上是什么精良装备。



「该死,至少应该打磨光亮再来的……」



「没办法,大叔是我们之中唯一有妻小要养的人,当然会想求神拜佛。」



对破口大骂的战斧手出言安抚的,是一名法师装扮的女子。



「何况就算磨亮了,也差不了多少。」



她一身坑坑洞洞的长袍底下,露出微尖的耳朵——是个半森人。



这名妖术师忙着翻阅的魔法书,似乎也是十分老旧的抄本。



快要剥落的封面,是用糨糊强行黏贴起来修复的。



「好啦好啦,先冷静下来吧。就算生气,也一点帮助都没有啊……」



接着在一旁陪笑的是个个子矮小——不,是身高只有其他人一半左右的青年。



他穿着完好无缺的皮甲,腰间挂着短剑,脚上穿着内里有毛皮的靴子。



是个圃人斥候——至少外观上如此。



「话是这么说没错,」战斧手应道。「可是钢铁跟蓝宝石,不论委托或酬劳都完全不同级别耶?」



「只要升级,就可以告别剿灭下水道大老鼠之类的工作。」



妖术师一附和,战士就用平常挥动斧头的风速般继续说下去:



「到时我们就可以赚到比债务利息还要多的资金。这对大叔来说也是攸关生活,当然会很拼啊。」



「我也一样。魔法书很贵。如果祈祷就能升级,要我怎么祈祷都行。」



妖术师用带着点达观的口气回答,她从长袍底下瞪着圃人斥候。



「姑且不论这些,你倒是说得好像事不关己呢。」



「没有啦,啊哈哈哈……」



圃人斥候搔着后脑勺,腼腆地笑了笑:



「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啊——就是很怕危险嘛。再说我又没有欠债。」



「窝囊废。」



「胆小鬼。」



战斧手与妖术师无奈地各自骂了一声,圃人斥候却只是耸耸肩。



「下一位请进。」



这时面试室传来柜台小姐开朗的呼唤。



「啊,轮到我们了。」



圃人斥候以轻巧的动作起身。



光头武僧膜拜似的挝住他不放。



「我求求你,求求你,振作一点……!」



「就说我知道了嘛。你很烦耶。」



圃人斥候嫌恶似的挥开他的手,打开面试室的门。



「……呜睦。」



他当场瞪大眼睛。



面试室里头有三个人等着。



一名是公会职员,总是一脸风凉样的柜台小姐。真想哪天打她一顿屁股,打得她哇哇大哭。



另外还有一名身穿公会制服的苗条女子。



然后……这会是谁呢?圃人斥候歪了歪头。总觉得似乎看过,却又想不起来。



最后的审查员是名高阶冒险者——问题在于这人异样的风貌。



廉价的铁盔、脏污的皮甲。明明不是正要出发去冒险,却穿着这样的装备。



这人并未佩带剑盾,但他不可能认错。



「哥、哥布林杀手……。」



「有什么不方便吗?」



「不、不会……。」



圃人斥候讨好地对他陪笑,关上身后的门。



坦白说,圃人斥候并不讨厌哥布林杀手这个人。



这个人专做剿灭哥布林这种轻松的工作,升上了银等级。



想赚钱。想出名。想受人称赞。可是对死亡既害怕又厌恶。



圃人斥候一直认为,这个人的想法一定也和他大同小异。



虽然那极端读不出表情的铁盔,让他怎么样都没办法喜欢……



哥布林杀手直视着在他正对面坐下的圃人斥候。



圃人斥候全身一震——虽然不讨厌,却有点怕他。



「呃、呃,这是要做那个什么来着?是升级审查没错吧?」



圃人斥候皮笑肉不笑地打哈哈,双手手掌快速互搓。



「请让我啪地冲破蓝宝石、绿宝石,升上红宝石……不,干脆一路升到铜级吧。」



「哎呀,这可不行呢。」



柜台小姐笑咪咪地回答。



她一边翻阅手上文件,一边说:



「您身上的皮甲、靴子,都是全新的对吧?令人好好奇喔。」



「啊,看得出来吗!?」



圃人斥候嘴角一歪地笑了,把他小小的脚放到桌上。



整双靴子没有一丁点伤痕,擦拭得非常干净,却又呈现出会吸收光线的黑色。



「这是挺高级的货色,而且我还请他们做了消光处理,跟我再相榇不过了。」



「是喔——」



所以,圃人斥候并未察觉。



「为什么您和大家接了同一份委托,却只有您最近手头特别宽裕?」



并未察觉到她的声调变得极为事务性且平淡。



「就算拿酬劳总额来比较,我还是觉得有些奇怪。但愿不是计算错误。」



圃人斥候全身一震,柜台小姐也不理他,淡淡地说下去:



「而且您和您的几位同伴不一样,只有您的委托达成报告里,有许多含糊不清的部分。」



「啊、呃,那是因为,这个……」



圃人斥候赶紧把脚从桌上放下。



他看看右边,看看左边。无路可逃。



情急之下绞尽脑汁,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其、其实是我老家最近送了钱过来——……」



「你说谎。」



先前一直不说话的职员,斩钉截铁地开了口,语气不容质疑。



圃人斥候试图用笑容打圆场,内心却啐了一声。



她胸口配挂的,是由天平与剑组合而成的至高神圣符。



「以至高神之圣名宣示,刚才你所说的无庸置疑是谎言。」



这是『看破(Sense Lie)』的神迹。这个该死的偷窥狂!



他没见过她,也是当然的。



眼前这女子可不是既任职于这所公会,同时又身兼司掌律法与正义之至高神的祭司——监督官吗?



怎么会这样?我被盯上了?为什么?



柜台小姐彷佛早就在等这一刻,哗啦哗啦地翻动文件开了口,说她早已知晓一切。



「看来您是在前几天的遗迹探索后,买了新的装备呢……啊啊,您犯了那条要命的禁忌吗?」



她露出满脸微笑,双手一拍,点了点头。



「以侦察的名义自己一个人先进去,找到宝箱就私吞里头的财宝,甚至拿去变卖掉了!」



「呜……」



她说中了。



遗迹探索过程中,怪物自不用提,各种陷阱也是致命的威胁。



圃人斥候自告奋勇担任探路者,同伴们答应,在那样的情势下也都是理所当然。



他慎重地踏入遗迹,检查几个转角,然后……



就在那里,发现了宝箱。



宝箱并未装设陷阱,锁也轻松就能打开,里头装的虽是古钱,却有足足数十枚金币。



空空如也的宝箱并不稀奇,而他的背包还多得是空间可以放。



「没有啦,这、这、这个,我……」



圃人斥候表情为难地笑了笑,然后就像挨骂的小孩一样搔搔后脑,点了点头。



他已经算计过既然情势弄成现在这步田地,还是赶快道歉比较明智。



「我一时财迷心窍……对不起。」



「实在是伤脑筋耶。」



柜台小姐笑咪咪地回应。



她不断翻动手上的文件,也是一种肢体表现。



是为了让对方明白地了解到,这一切都瞒不过她的法眼。



公会内部设有旅馆与酒馆,并非纯粹只是为了支持低阶的冒险者。



无论什么时候,金钱的流向都不会说谎。



「就是因为有您这样的人在,圃人和斥候才会被人用带有偏见的眼光看待。」



——啊啊真是够了。她就像是在呼喊这句话似的摇了摇头。



「哎,毕竟是初犯……大致上就是降格为白瓷,还有禁止在这个镇上从事冒险者业吧。」



「等、等一下!这太说不过去了吧!?」



圃人斥候忍不住将上半身探到桌上大喊。



「只不过是污走一个宝箱的东西,为什么我就非得被赶出镇上不可!?」



「啥~?」



柜台小姐的回答十分冷漠。



她彷佛觉得傻眼——实际上也真的傻眼——地歪了歪头。



「『只不过』?您是白痴吗,信用这种东西可不是用钱就买得回来的耶?」



会辜负信用、信任的人,没有资格当冒险者。



当然了,这一行最主要的业务就是动粗。不问过往资历。其中自然也有着一些素行不良的人。



纠纷永远都会存在——正因如此,才更必须尽可能保持诚实。



所谓的冒险者,要是失去了信用、信任,也只不过是群游民。



而冒险者公会所买卖的商品,正是信用与信任。



这个冒险者是否还搞不懂,正因他的能力卓越到足以晋级,又念在是初犯,公会方面才基于温情做出这种处置?



「我们也可以公开发表你『因谎报酬劳之罪名处以降级处分』,让你留在这里喔?」



「呜……」



圃人斥候说不出话来。他拼命转动脑袋,试图亡羊补牢。



宣称这是大家都在做的事——不行,到头来还是会受到惩处。



如果说是被人威胁才这么做……



「再怎么编造借口也没用喔。」



……行不通。司掌正义的祭司正放亮了眼睛盯着。



所以……他朝自己的同类,寻求唯一的活路。



「算、算我求你了,哥布林杀手。看在我们是同一个城镇的冒险者的情分上。」



他露出哀求的眼神、讨好的笑容,摩擦着双手恳求。



而这位始终双手抱胸、不发一语的人物,以极不耐烦似的模样回答:



「与我无关。」



他的回答清楚明白。



「我只负责见证。此外什么也不会做。」



「可是、可是啊……。你不也是个冒险者吗?」



「那当然。」



哥布林杀手将冰冷的视线,投往死缠不放的圃人脸上。



「你不就是欺骗了冒险者吗。」



「……」



圃人斥候实实在在地涨红了脸,瞪着他们两人。



自己拿起腰间短剑扑向柜台小姐的情景,一瞬间从脑海中闪过。



如果要动手,并非办不到。



——然而,要做这件事,就先过哥布林杀手一关。



这名战士的实力,至少足以单独(Solo)解决本来应该要组队(Party)挑战的猎杀小鬼任务。



一个圃人斥候正面扑上去,能有多少胜算呢?



视线从小鬼屠夫的铁盔射了过来,圃人斥候吞了吞口水。



他这斥候不是白当的,脑筋转得够快,而且不笨。



「……给我记住!」



他情绪激动地撂下这句话,随即踹开椅子冲出了面试室。



柜台小姐面对发出砰一声巨响而关上的门,松了一口气。



「恕我拒绝……啊啊……吓死我了……」



柜台小姐卸下了贴在脸上的笑容,窝囊地趴到桌上。



那名斥候最后狠瞪她时,柜台小姐忍不住发起抖来。



要不是有哥布林杀手在,真不晓得会变成什么样的事态。



「……非常谢谢您,哥布林杀手先生。」



她辫子无力地垂在桌上,仰望身旁的铁盔。



「不。」哥布林杀手静静地摇头。「我什么都没做。」



「怎么会?以前我在王都参加公会研修时,审查情况可是惨不忍睹呢。」



柜台小姐仍趴在桌上,露出淡淡的微笑。



「有生性下流、一开口就满嘴猥亵话题的人;也有一看就是想来搭讪女生的



「的确很多。王都那边,真的很多。」



监督官不敢领教似的叹了口气,轻轻摸了摸天平与剑的圣符。



「当时我们必须独自应付这样的人,所以……嗯。」



她微微一点头,手撑在桌上,坐直身体。辫子跟着摇动。



「光是有能够信任的人愿意当见证人,那种安心感就不一样。」



「是吗。」



「是啊,当然是了。」



她每次谈到哥布林杀手,都会露出充满自信的表情。



他见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缓缓站起。



「……如果已经结束,我要回去了。」



「啊,好的。酬谢金应该是到柜台就可以领取……」



「知道了。」



哥布林杀手踩着大剌剌的脚步走向门口。



柜台小姐看着他的背影,下一瞬间忍不住叫出声来。



「还、还有!」



搞砸了。忍不住出声了。柜台小姐脑海中一阵后悔。



哥布林杀手本已手握门把,这时慢慢转身。



「什么事。」



柜台小姐迟疑了。



出声喊他时的勇气,似乎在喊完那刻就已经轻易地消耗殆尽。



她一度想开口,却又打消主意,最后只说出了该说的话:



「……辛苦您了。」



「嗯。」他转动门把,低声回应。「彼此。」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被留下的柜台小姐,再度趴到了桌上。



「啊呼……」



冰冷的桌面贴着脸颊,感觉很舒服。



「辛苦了。」



同僚监督官放松了紧绷的表情,轻轻拍着柜台小姐的背。



「不过,刚才那圃人多半不会就这么死心啊。」



「……可是,能活下来的冒险者都是宝贵的人才。而且这也不是明确的犯罪行为……」



若是撤下冒险者这框架,让他真的成为游民,反倒更令人伤脑筋。



「也对,毕竟冒险者也是五花八门,从守序善良到混沌邪恶都有。」



「如果单纯当成冒险者看待,其实还在可容许范围内对吧……辛苦了。」



「哪里哪里。身为至高神的祭司,这是应当尽的职责,不用放在心上。」



监督官笑吟吟地轻轻挥手,但柜台小姐只是一再叹气。



「从司掌律法的神之观点来看,我刚才的对应怎么样?」



「提到正义之神,人们多半都会误解,像戏剧里也常常这样。」



监督官自己摆出一副戏子的架式,清了清嗓子:



「正义的真谛,并非处罚邪恶,而是让人意识到邪恶的存在。」



律法是工具,秩序则是为了让大家活得更好才如此规范。不需眨低,也不需要哄抬。



因此至高神不会给予天启。



也就是叫人们不要只会听神说的话,要靠自己去思考、判断。



柜台小姐仍旧没规矩地趴在桌上,只转过头,慵懒地看向朋友:



「这个想法真了不起。」



「能够实践的话啦。我还差得远了,若是以剑之圣女大人为楷模,根本没得比。」



「那根本就挑错比较对象了吧。」



剑之圣女。



从人们开始谈起这个名号算起,已经有足足十年。



是在柜台小姐十二、三岁——数尊魔神王其中之一复活的那年。



白金等级的冒险者、勇者并未出现,由人们自己抵死抗战时的传说。



一支由第二阶级——黄金等级的冒险者组成的队伍,勇敢迎战魔神王,最终……



「他们击败了魔神王。其中一名成员,就是伟大的至高神之仆从,剑之圣女。」



监督官像个爱作梦的少女一样脸颊绯红,轻声叹息,「我好崇拜她喔。」一边喃喃道。



「况且我只负责『看破』,相较之下很轻松啊。你的工作应该还没结束吧?」



「毕竟有很多人都在排队等着升级。降级处分也是要准备文件……」



「加油加油。」



朋友又拍拍她的背,但一点安慰作用都没有。



没用归没用……还是稍稍能打起精神。她「嗯」一声点头,抬起头来。



「所以,刚刚那位就是你中意的他?」



柜台小姐的视线,对上了她坏心眼的贼笑。



「呃、呃……」



『看破』的效果还在持续吗?柜台小姐仰望天花板,至高神什么也不说。



她认命了。尽管视线微微犹疑,还是老实点了点头。



「……是、是又,怎样?」



「哼嗯~不过我也不是不懂。毕竟你从还待在王都的时候开始,就偏好硬派的人了。」



「这……我以前的确是一直在想,不知道有没有更……怎么说,更严以律己的冒险者……」



遗憾的是——现在想来则发现这其实是幸运——待在王都的时候,她并没有遇到这样的对象。



他和她的来往,是从柜台小姐研修完毕,被分发到这个边境小镇以后才开始。



他们分别以刚注册的冒险者与新进职员的立场认识……之后就一直维持这样的关系。



他一心一意猎杀哥布林,对其他事毫不关心。



对于受够了王都那些猎艳冒险者的她而言,这样的他显得极为新鲜。



「只是该怎么说,太严以律己也有点……」



——能和他说到话,的确是很开心,但如果他能至少邀自己去吃个饭之类的……



不对。



柜台小姐摇了摇头。



冒险结束后,很阳光地跑来邀请共进一餐的他?



这样子,一点都不像他。



但自己又没有勇气主动邀约,该怎么说呢?如果能有个什么机缘就好了。



「看你这么幸福实在是再好不过……所以,不用工作了吗?」



「……嗯,别再想这些傻念头,得好好工作才行了。」



她振作起来,慢慢坐起上身,整理堆在桌上的大迭文件。



要做的事很多。



包括圃人斥候的转调,战斧手、妖术师、光头武僧的升级处理。



此外还有一大堆日常业务等着。



总之,应该先从眼前的进度开始消化。



她下定决心,拿起笔,打开墨水瓶盖,在羊皮纸上书写——



「喂。」



「哇呀啊!?」



——忽然间从近处听到的说话声,让她的笔实实在在地跳起舞来。



按住怦抨直跳的心脏转过头去,看到的是一顶令人读不出表情的铁盔。



她一边小心不要打翻墨水,一边慌忙梳理头发,调整呼吸。



同时还暗自发誓,事后一定要对站在一旁贼笑的监督官报复。



「哥、哥布林杀手先生,请问有什么事吗?」



「那还用说。」



回答的声调尽管显得无机质,却似乎开朗了些。他的手上紧紧抓住一份委托书。是回程途中从布告栏上撕下来的吗?不,记得上面应该没有哥布林的案子。



——而且,这种文件格式……是指名委托?



是谁?从哪来的?虽然不知道这两个问题的答案,但委托书款式特别,是从远方以邮递马车送达的。



他也不管柜台小姐观察出这些细节正歪头纳闷,斩钉截铁地开口:



「当然是剿灭哥布林。」



柜台小姐露出了皱成一团的笑容。



§



「报酬是每人一袋金币。来或不来,随你们高兴。」



哥布林杀手大剌剌坐在公会附设酒馆的座位上,用这句话做出结论。



现在还是光天化日,但已有不少迫不及待的人跑来喝酒,让酒馆内十分热闹。



冒险者的工作,昼夜的概念本来就很薄弱——尽管战斗是另当别论。



在遗迹或迷宫里探索个没完,出来时已经是深夜或黎明,这样的情形也是家常便饭。



还有人以为自己昼出夜归,其实是跨了一整天,到隔日晚上才回来,也成了一件趣闻。



若是接下商队护卫任务,中午才出发的情形也是有的,而酒馆的灯火始终不会熄灭。



今天酒馆也被这么一群来享受午餐与美酒的冒险者,挤得水泄不通。



女神官坐在正对面听完事情全貌,按住太阳穴点点头说:



「……我大致了解了。虽然我自认早就了解,不过总之是了解了。」



「是吗。」



「是的,没错。我了解到若要对你的每个行动都吃惊,自己会先吃不消。」



圆桌旁还另外坐着三名冒险者。是他的队伍,也是她的同伴。



妖精弓手傻眼之余,「嗯嗯」地连连点头,对女神官表示赞同。



蜥蜴僧侣眯起眼睛,摇动尾巴,咬着奶酪。



矿人道士一脸贼笑,似乎正忙着把宝石缝进背心内侧。



女神官就像在开导神殿的孩子们般,摇动她漂亮的食指:「请你仔细听喔。」



「之前我也说过,看似有选择,其实没有,这样不叫作商量。」



「不是有选择吗。」



「只是逼大家从『一起去』、『不去』两个选项里面挑一个。」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唔。」



哥布林杀手觉得不可思议似的歪了歪头,也不知道他听懂了没有。



女神官脑海中另外闪过一个念头——他会不会其实什么都没在想?



「反正就算我们说不去,你也会一个人去吧?」妖精弓手问了。



「当然。」



果然算不上商量嘛。妖精弓手这么说完,笑了一笑。



「不过,至少还会来找我们『商量』,啮切丸也算是变得比以前圆滑多啦。」



「甘露、甘露……唔,这应该是种好的倾向吧。」



矿人一边把缝上去的宝石举向灯光查看,一边评论。



接着蜥蜴僧侣也一边发出咀嚼声一边说着。他手中捧着的奶酪,已经吃掉了八成



左右。



「既然如此,我们也各自随自己的意思去做,可以吗?」



女神官用双手牢牢握住立在一旁的锡杖。



「无所谓。」



哥布林杀手淡淡回应。



女神官叹出不知道是第几口的气,闭上眼睛,然后明白宣告:



「那么,我要跟去。」



看到女神官平静的微笑,他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后才小声说:「是吗。」



「哎,毕竟上次也邀他参加了我的冒险,虽然到最后还是弄成在剿灭哥布林。」



妖精弓手隐约有些得意,一双长耳朵雀跃地上下摆动。



急性子的她已经开始检查大弓状况,确认箭筒里的箭矢数量,把包包背到肩上站了起来。



妖精弓手哼笑一声,自信满满地挺起平坦的胸部,眨了眨单边眼睛。



「帮你一次,你就得跟我去冒险一次。可以吧,欧尔克博格?」



「嗯。」哥布林杀手点了点头。「没问题。」



「还有,会引发毒气的那个,禁止你再使用!」



「唔……」



「这是当然的吧?」被她指住鼻尖,哥布林杀手短短沉吟了一会儿。



过了一阵子,他才含糊应道:



「……那很有效。」



「不行。还有像是火攻水攻之类的也不行,你要思考别的方法。」



「可是——」



到了这个阶段,妖精弓手压根是什么都听不进去。



「算了算了。瞧她长耳朵摇得像狗尾巴似的,根本听不进别人说的话。」



蜥蜴僧侣听矿人萨满发起牢骚,愉快地眯起眼睛,用舌头舔了舔鼻尖。



「看来小鬼杀手兄那毒蛇般的智谋,在猎兵小姐面前也是无用武之地啊。」



「……没办法。」



哥布林杀手也不做什么象样的反骏,就这么陷入沉默。



如果这就是妖精弓手答应同行的条件,想必不用多费唇舌。



——他这个人,其实还满听话的吧?



女神官偷偷露出笑容,朝妖精弓手使了个眼色。两人相视点头。



「不管怎么说……」蜥蜴僧侣抓住空档张开下颚。



他彷佛要显示自己思虑深沉,重重地、吊人胃口似的说道:



「既然要去,施法者是多多益善啊。」



「喂喂,长鳞片的。」



矿人听了捻起胡须,以责怪似的语气开口:



「照这道理,我不就也变得非去不可了?」



「噢,失敬失敬。」



蜥蜴僧侣转了转大大的眼睛,矿人道士交情很好地用手肘顶了他侧腹几下。



「实在是……真没办法。实在是啊,这样一来我不就也无法拒绝了吗?」



矿人道士十分刻意地连连说着「实在是」,停下手上的针线活儿,收拾起工具。



把笨重的金币兑换成宝石,缝在衣服内侧以免被偷走,并非什么稀奇的事。



由手巧的矿人来缝,更是足以让人连宝石的位置都看不出来。



他唰一声穿上外套,用手捻了捻大把白胡子,嘴角一扬:



「正好盘缠也准备妥当了,我就奉陪吧。」



「哎呀。」妖精弓手开口了。她像猫一般眯起眼睛笑道:



「如果不情愿,不跟也没关系喔?」



「我才要说你呢,大可不用硬找理由黏上来啊?」



「唔……!」



妖精弓手一双长耳朵倒竖,双手撑在桌上逼向矿人。



「愈听愈火大……矿人,我们现在就来拼个输赢!」



「呵!挺有胆识的嘛,长耳朵。我就让你几分。」



矿人道士剽悍一笑,从桌上扫了两组酒瓶与酒杯过来。



「我喝火酒,你喝葡萄酒,怎么样?」



「正合我意!」



一阵喧嚷,两人将酒液倒进杯中,不约而同地一口喝干。



「怎么?你们突然搞起这么有意思的事情来啦?」



「呵、呵呵……要不要,赌一把?」



在场的这些冒险者,当然不会放过这种好玩的局面。



长枪手开开心心地跑来搭话,魔女脱下帽子,毛遂自荐当起庄家。



酒馆内欢声雷动,已经有几分醉意的冒险者接连松开了钱包。



最先把金币扔进帽子里的,是女骑士。她身旁还站着一脸儍眼的重战士。「好,我赌她赢。金币三枚!」



「喂。出手这么凯,要不要紧啊?」



「呵呵呵,我要赌黑马大捞一笔。毕竟守序善良的我,有着诸神的加持…。「真要说起来,至高神应该会谴责赌博行为吧?」



那我赌矿人。不对,我要赌小丫头。多喝点,再多喝点!



女神官看着一闹之下开始拼起酒来的两位同伴,为难地说道:



「……不用阻止他们吗?」



「反正喝不了几杯。」



哥布林杀手极其理所当然地作壁上观。



毕竟矿人酒量很好,森人酒量很差。



不用想也知道哪边会赢。



「不不不,猎兵小姐很倔强,这可难说喔?」



蜥蜴僧侣开心地看着妖精弓手满脸通红,正要举起下一杯葡萄酒。



「再来一杯!偶还很~能喝咧啊!」



「来啦。」



她说起话来已经口齿不清,两眼更是早就发直。



葡萄酒咕嘟咕嘟地倒进她用力放到桌上的杯子里。



见她拿起来一口气喝干,周遭当然会发出喝采。



没有什么可取之处,甚至不会留在记忆中——却是一段很愉快的时间。



妖精弓手醉倒而趴在桌上,矿人道士则在她身旁举起拳头,发出胜利的欢呼。



拼酒拼赢森人有什么好夸耀?这问题,对矿人是没有意义的。



女骑士意气风发地说下个换我,重战士赶紧阻止,直说「你酒品很差」。



隶属他们两人队伍的少年少女以及半森人青年,都只顾着在一旁笑着起哄。



长枪手本来只打算旁观,也在魔女的煽动下卷起了袖子。



女骑士见状输人不输阵——把重战士推了出去。



接着开始的赌局是比腕力。尽管两名当事人都不怎么情愿,但既然要比,就不能输。



旁观群众大声喝采。矿人道士自告奋勇当裁判,魔女再度举起尖帽。



一旦弄成这样,就再也停不下来。有人赢,有人输。硬币再度如骤雨般飞来飞去。



长枪手赢了。重战士也裸了。



新手战士说好下个换我,见习圣女顶了他一下,叫他别逞强。



重战士点点头,夸他很有骨气,拎住想跑的少年斥候脖子,把他拖了过去。



两名还不成气候(Novice)的男生,认真地比起腕力。



旁观的冒险者任性地帮他们加油,比赛在矿人道士一声令下开始——



「……哥布林杀手先生。」



应该差不多是时候了。女神官悄悄仰望他,铁盔便缓缓点头,「嗯」了一声。



哥布林杀手慢条斯理地起身,绕过圆桌,从旁抱起了妖精弓手。



「呜,咪呜……」



「……唔。」



她的身体瘫软而放松,却像树枝一样纤细,让他轻轻松松就抱了起来。



这种几乎一不小心就会折断的肢体触感,令哥布林杀手沉吟了一声。



他朝女神官一瞥,只见对方一脸笑咪咪的——没办法。



「之后可别对我发脾气。」



想来应该听不见,但他仍先告知一声,接着弯下腰,把身体挪到妖精弓手正下方。



然后就这么撑住她的屁股站起,以有点像是要把人来个过肩摔似的动作,背起了上森人少女。



「呜、呜啊……」



「完全听不懂她想说什么。」



「对呀,呵呵……。」



听不出是共通语还是森人语,又或是梦中国度的语言。



他粗暴地响应这不明所以的低语,妖精弓手于是露出恍惚的笑容。



「我带她回房。」



他一边像安抚小孩似的轻轻摇动妖精弓手,一边淡淡说道。



「换衣服可就要麻烦你了。」



「好的!包在我身上。」



女神官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用力握拳,点了点头。



「无须担心,就让她从现在好好歇息到明早搭马车,然后开始工作……」



蜥蜴僧侣完全打定了主意旁观,伸长脖子轻松地说。



「相信宿醉应该不至于严重到会影响行程。」



「到时要是酒没退,就灌她一瓶解毒剂(Antidote)吧。」



「哥布林杀手先生,这未免有点……」



女神官喃喃抱怨这样太过分,哥布林杀手便若无其事地说:



「开玩笑的。」



女神官与蜥蜴僧侣对看一眼,相继大笑。



他们两人不是被哥布林杀手的玩笑逗笑,是为他开玩笑这件事觉得开心。



他极少心情这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