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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居于他的天堂(2 / 2)


虽然以高机动型的跳跃力可以勉强跳过,但这样做距离太远了。除非往正下方纵身一跃,否则跳跃轨道会呈现拋物线。换言之一定会有一瞬间到达拋物线的顶点,既非上升也非下降、静止于半空中的一点。



正因为知道那一瞬间会遭到狙击,所以高机动型无法鲁莽靠近。



辛定睛注视著它想必正在高速思考如何追击的模样,寻找让「送葬者」后退的机会。他一面估算背后堵住退路般耸立的岩壁与自己的距离,一面谨慎地小幅后退,后脚弹开了破裂的碎片,让它落进岩浆里。高度专注的听觉,早已听不见响起的「滋」一声不祥声响。



只是──好热。



虽说不至于热到烧红,但这个立足处还是离岩浆很近。暴露在强烈的辐射热下,就连理应属于密闭空间的驾驶舱都已经变得闷热,有点难呼吸。虽说即使如此,人体还是有保持一定体温的功能,然而只是与身体接触,本身位于体外的同步装置拟似神经结晶当然不在恒温范围之内。忽然间,它的银环发出一道尖锐警告声。



「……!」



即使音量没有多大,但毕竟是来自后颈的极近距离。对异常现象保持戒心的人类本能剎那间让他身体僵了一下。表示故障的电子音效结束后,原本断断续续勉强听见的莱登或蕾娜的声音──终于从耳朵深处杳然消失了。



接收到无意识地绷紧的手臂抽搐动作,「送葬者」的左后脚违背意图地动了一下。紧贴岩壁边沿的脚尖一滑,踩碎了立足处的少许边缘。



「!糟……」



「送葬者」的姿势稍稍歪斜了一下。虽然被打乱的姿势轻易就能调整回来,绝不至于从立足处摔落或是踩空,然而毕竟是在一摔落就势必丧命的岩浆上战斗,辛的意识一瞬间分心去注意左后脚的位置。



高机动型没错过这个机会,付诸行动。



它伸长背上的锁链刀,勾住掉在地上的一个货柜,把非运转状态的刀刃用力一甩,用蛮力把里面应该空无一物,但终究以金属制成的巨大箱子丢了出来。



若是直接击中装甲单薄的「破坏神」,这个重量足以构成伤害……但无论以攻击或障眼法来说,这种行动都太粗糙了。它总不可能以为辛会为这点花招所惑而浪费战车炮的弹药吧──……



果不其然,货柜根本丢不中「送葬者」,难看地在不前不后的位置开始往下坠落。



看到那个动作,辛浑身寒毛直竖。



太早进入坠落轨道了──货柜里不是空的!



当辛看到货柜表面贴著一只像死了一样,但微微发出死前呢喃的阻电扰乱型时,他瞬即几乎是反射性地让「送葬者」向后跳开。



同时,阻电扰乱型让翅膀发出白光,释放电气。



电流通过货柜内部的某种东西。里面装了什么,不用看也能猜到八成。紫色电流舔过可燃弹壳底部的电子引信。引信以能够让装药燃烧的速度起火。



在弹药箱中──塞满的战车炮弹爆炸了。



收纳在箱子里的似乎是高速穿甲弹。爆炸只发生了一次,被燃烧气体撞飞的弹芯往四方飞散。



只是,高速穿甲弹的威力依存于其庞大无比的动能。而动能来自于弹体的质量,以及装药燃烧气体在炮管内持续替弹体加速赋予的超高速度。在没有炮管作为加速器的状况下,只让炮弹爆炸无法赋予其速度,自然也就产生不了原有的威力。虽说能将四.六公斤的弹芯加速到秒速一千六百公尺的装药威力也不小,但还没有高性能炸药那种破坏性的火力。



所以无论是飞散的弹芯、扩展开来的冲击波或爆炸火焰,都无法对向后跳开的「送葬者」造成致命打击。真要说起来,由于根本没用炮管固定飞翔方向,所以是名符其实的四处飞散。飞到「送葬者」这边的弹芯也只在极少数。



辛一面用脚部驱动器的最大功率往后跳开,一面调整左右驱动器的功率,藉此在空中调转方向。他朝著背后的岩壁射出钢索钩爪,卷起钢索让机体攀住角度垂直的壁面。



紧接著高机动型突破爆炸火墙,出现在他的眉睫之内。



「啧!」



没那多余时间回收钩爪了。辛分离了卷到一半的钢索,留下钩爪,用力踢踹岩壁逃向唯一可供闪避的空中──……



高机动型慢了一瞬间后降落在岩壁上,顺势以比「送葬者」强过一倍的骇人脚力剧烈踹碎一整块的花岗岩板,紧跟著跃上半空。



本来就已经高性能、高功率到不合常理的驱动器,又输出了很可能超出极限负荷的力量,高机动型的双脚尖刺部分都出现裂痕,但钢铁猛兽以此为代价即刻消灭自己与「送葬者」之间的距离,逼近必须屠戮的敌机。



用爆炸火焰做障眼法,张开弹幕限定退路,再抓准敌机待在空中、无处可逃的瞬间下手。



跟辛在夏绿特市地下铁总站,以及机动打击群在列维奇要塞基地使用的手法完全相同。



简直就像还以颜色似的,它将「送葬者」逼到空中,然后在转眼间追上。



无论是炮击还是斩击,「送葬者」想迎击从后面追来的高机动型,都得掉头与对方面对面才行。然而追来的高机动型不用多这一个步骤,其中差距会带来出招时间的落差。



锁链刀的影子,落在「送葬者」的机师座舱上。



对方的动作比较快。自己现在就算挥刀,连两败俱伤的成果都达不到;辛直到此时依然冷静透彻的头脑一隅做下这个判断。他知道这样下去驾驶舱会被斩裂,失去控制的机体将会直接坠入视野下方的熔岩湖。



可能是因为极度专注的关系,时间看起来像是被奇妙地拉长;振动的刀刃即将迫近眼前。



面对高速扑来的自身之死,辛的意识丝毫无动于衷。



忽然间他想,或许这也是一种旧伤。



无论战友有谁或有多少人阵亡,他都能以正在战斗为由,将悲伤与愤怒延后处理。



他告诉自己要悲伤等战斗结束后再说,割舍该有的感情,以维持不可或缺的冷静透彻。无论是让思考变得狭隘的愤怒还是让人裹足不前的恐惧,因为在战斗中都是不必要的,所以将它们封印起来。



意识甚至连生物理所当然该有的生存本能都能迫其休眠,用冷漠无情的目光观察他人与自己的性命,比起人类,毋宁说落入了更接近战斗机器的层级。



这是培养起来的技术,也是铭刻于心的伤痛。



他总算能将这当成伤痛了。



目前,这还是必要的伤痛。



但假如有一天,他能抵达一个可以舍弃伤痛的地方……



为了抵达那个地方,现在──就连这份伤痛他也要利用。



切换武装选择。



脚部破甲钉枪,四具。强制排除贯钉──同时引爆。



击出Trigger。



在没有任何物体可供贯穿的空中,于脚下只有空气的位置,四具破甲钉枪炸飞它们的贯钉,接著发出炸裂声启动了。



虽说只限最薄弱的炮塔上方,但毕竟是能捅破重战车型装甲的五七毫米破甲钉枪,而且是四具同时引爆。



用以替钨合金桩子加速到足以贯通坚固装甲的大量装药,凭藉著与制造出超高速度的力量同等的激烈后座力让「破坏神」向上弹起。支撑机体的四只脚,全获得了往上的推进力。



结果,简直就像拿空气当立足处似的。



「送葬者」于跳跃的途中,踢踹空气做了第二段跳跃。



高机动型的锁链刀空虚地砍断了「送葬者」脚下什么也没有的空间。早已不具射击装备的高机动型无法做出同一种机动动作。只有光学感应器的幽蓝视线,依然带著无生命的憎恶与杀意仰望著「送葬者」。



辛正眼回望那个视线……



高举高周波刀往下劈砍。



这对高机动型而言,是无从闪避的空中斩击。



砍个正著。至今面对「送葬者」──所有「破坏神」的攻击总是持续躲过致命伤的高机动型,终于被这一击撕裂开来。



漆黑装甲与框架遭到斩裂,露出内部构造。辛再补上一击,利用反作用力将另一把刀劈向对手。



高机动型反射性地保护己身,将一把锁链刀岔进刀刃的轨迹。高速振动的刀刃互相干涉,两把都被弹开折断,飞了出去。



产生的反作用力,让两架机体也都被震飞。



由上往下劈砍的「送葬者」飞往上方。



承受攻击的高机动型,则像是被这份力量与刀刃干涉的反作用力拍打般往下摔。



不具有飞行能力的「破坏神」旋即受到对万物一律平等的隐形重力之手所囚。它描绘出拋物线,在顶点静止后迅即往下掉,一路加快速度坠落。



交错的位置不好,这样下去会掉进岩浆。辛射出剩下的钩爪,让它卡进断头台的中心附近位置。不顾在高温环境下已经受到加热的马达陷入过热状态,辛以最大速度卷线变更坠落方向。他分离终于开始喷火的钢索钩爪,降落在断头台上。



「……!」



毕竟是从比设计时预设的高度更高的位置著地,尽管不同于共和国的铝制棺材,「女武神」的缓冲系统在设计上安检标准较高,即使在这种状况下仍保护了处理终端,但就像为此付出代价,驱动系统回以警告。线性驱动器断裂,框架与关节零件损坏。几件装甲脱落,硬梆梆地掉在火烫的岩盘上弹跳起来。



至于高机动型,并未配备钩爪。



也没有坠入岩浆之前,能用来让自己逃到安全地带的多余时间──亦即开始坠落的高度不如「送葬者」来得高。



即使如此,它仍然挥动剩下的锁链刀,设法控制住姿势。它勉强降落在附近一块岩壁的边缘,然而立足处被尖刺弄破而无法承受所有冲击力,脆弱地崩垮。黑色躯体再次摇晃,被拋向脚下的地狱深渊。



『…………!』



它就像人类伸出手那样伸长锁链刀,插进断崖。高速振动的刀刃未受到抵抗就切开了岩壁,顺势往下滑了几公尺,等停止运转后才总算静止于半空中。



由于岩壁和缓地往内弯,它被锁链刀吊在半空中。手脚都构不到断崖,就像挂在蜘蛛丝上的虫子一样可悲。纵然是擅长三维战斗的高机动型,这下也绝无办法爬上断崖。



大概并未设计得能持续支撑几吨的自身重量,刀刃根部发出不祥的叽唏挤压声。零件被拉长而发出的叽嗤叽嗤惨叫,高亢地混杂于岩浆的低吼中。



除了放弃机体之外,已经没有办法脱离这个困境。



或许是做了这个判断吧。只见它故技重施,流体奈米机械的银光从装甲缝隙中丝丝渗出……



「──受死吧。」



将那把锁链刀纳入准星,辛毫不留情地扣下了八八毫米炮的扳机。



在破损状态下硬是强行急速掉头,而且虽然用制退复进机吸收了后座力,然而后脚左侧全面承受到八八毫米炮强烈的射击后座力,原本已经龟裂的关节部位终于应声折断,飞了出去。



然而,以失去行走能力作为代价……



从极近距离炮轰的高速穿甲弹粉碎了花岗岩的岩盘,以及卡在里面的锁链刀前端。



『───────────────────────────!』



伴随著近乎悲鸣的尖叫,高机动型往下坠落。



落向视野下方,熔化沸腾得赫赫炎炎的岩浆之海。



即使如此,战斗机器的本能依然做出临死挣扎。大概是想趁完全坠落前飞走吧,流体奈米机械继续渗出机身,在朱红湖泊的上方勉强塑造出蝴蝶形体,沉重地起飞。



然而拍动的翅膀,却在起飞之后即刻起火燃烧。



接连不断。



一渗出变成蝴蝶形体,拍动单薄翅膀的瞬间,蝶翼就开始燃烧。明明还没碰到岩浆,却自己冒出朱红透明的火焰烧了起来。如同火星,如同被吹散的虞美人艳红花瓣,一边引燃火焰一边疯狂地激烈乱舞。它们短暂地散播出赤红火花,最后焚烧殆尽化作灰烬下坠。



是辐射热。



别说「破坏神」,就连战车型或重战车型都无法在这高温环境下久居。更何况这些温度容易上升的薄纸般蝶翼,离高温空气盘绕不去的岩浆那么近。



不逃走就会一起坠入岩浆,但一逃走蝴蝶翅膀又会起火燃烧。



不晓得高机动型究竟有没有发觉,它太过执著于独力击杀辛,竟然自己选择了这种战场。



拖著没能逃走的流体奈米机械,高机动型的框架坠入岩浆。低黏性的暗红液体吞没漆黑装甲,纷纷飘落的蝴蝶灰烬跟著步上后尘。



响彻四下的机械尖叫──消失了。



这就是长达数个月,仅凭一架机体将机动打击群逼入绝境的高机动型──最后的结局。



对辛而言,「军团」无论是吸收了战死者灵魂的「牧羊人」或「黑羊」,还是不同于它们的机械制「白羊」,都是持续悲叹著想安息却无法如愿的可怜亡灵。



话虽如此,辛从第一次在任务中遭遇高机动型以来就一直受到它的烦扰也是事实,或许是因为如此吧,即使如今已经击毁对手,他几乎没什么感叹。



也没有与「军团」战斗时本来就从未感受过的胜利亢奋,或是为逐渐消失的亡灵送行时的一抹寂寥。



「…………」



辛仅仅只为了让过度集中的意识稍稍得到放松而呼一口气,拖著折断的机脚让「送葬者」掉头。



好热。明明战斗行动结束后,已经将功率降低到巡航模式了,机体温度却不见下降,反倒还一点一点地即将上升到危险层级。是洞窟内的气温太高了。由于此处地形贴近热源,上方有厚实岩盘隔热,开口又极端地少,造成热空气无法释放出去。



没办法再待太久了。再不离开这里,无论是机体还是辛自己的身体都会受到这高温的伤害,迟早会无法动弹。届时命丧黄泉就是时间的问题了。



所以,要在那之前……



「送葬者」跛著脚的迟缓动作让辛满心焦急。即使如此,他仍然设法让虽是匹悍马却忠实可靠的机甲成功一百八十度掉头……



然后,他才终于看到了那个光景。



在战斗中他没有去留意。直到现在这个瞬间之前,由于那里位于他的背后,他一直没看到视线前方的那个状况。



可能受到两架机甲激烈交战的余威波及吧,事到如今,已无从得知是哪一边的攻击导致这个状况。现在高机动型已经毙命,就连是蓄意还是无心都永远成谜。



从断头台到这个洞窟原本的入口……辛在遭到追赶时经过的,与这个洞窟唯一的出入口相连的……



细长的岩石通道──从中间崩塌了。



「……咦?」



不知道茫然自失了多久。



无意识之中脱口而出的,不知算是疑问还是否认的声音让辛回过神来。



脱口而出的是疑问还是否认,其实根本没太大差别。无论他对状况表示疑问,还是否认这种可能性,眼前的光景都不会改变。



状况作为无可争辩的事实,依然如故地摆在眼前。



长达十余公尺的唯一通道已经崩毁。这件事将一个结局摆在眼前。



这下……



回不去了──……



虽说是回程通道崩毁而陷入孤立的立足处,但毕竟是刚刚才让两架机甲兵器展开死斗的场所,宽度足以提供助跑距离。若是同时使用钢索钩爪更是肯定能够脱身。要跳越崩毁的部分并不是很难。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假如「送葬者」处于最佳状态的话。



机体脚部受损,钢索钩爪一个不剩。凭著必须跛著脚才能勉强步行的「送葬者」,无法跳越这短短十余公尺的距离。当然靠血肉之躯更不可能,也没有化不可能为可能的器材。



辛已经无法靠一己之力,逃离这个地下洞窟了。



也没有求援的手段。



同步装置坏了,连不上知觉同步。



由于电波被厚重岩盘遮蔽,资讯链也好雷达也好,就连无线电都不通。



要是芙蕾德利嘉留在管制岗位的话,或许还有可能察觉到他的困境,但她已经因受伤而离开战斗队列了。



莱登等人应该正在搜寻辛的下落,然而他们既然不知道辛人在何处,在广大的地下要塞中抵达这个地点的可能性不高。能继续封锁这个战域的时间也所剩不多。



而在这种环境下不用等时间耗尽……辛的身体恐怕会先撑不住。



「…………」



当他有所自觉,知道无计可施的瞬间,全身顿时变得瘫软无力。



啊啊。



就在这里。



我就要在这种地方死去了吗?



不为人知地,无法回到归宿?



无所作为地。



面对这个事实,不可思议地,内心却很平静。



即使明白不能如此,但是习惯了就是习惯了。或许是因为如此吧。



或许是起因自在第八十六区活过的九年之间,定睛注视著从军到最后注定面临的死亡结局,在他们心中建立起的生死观。



死亡,经常是近在眼前的。



自己也许明天,就已经不在人世了。



所以……



即使今天得死,也必须接受。



没有必要恐惧,也没有理由排斥。



只要已经战斗到最后一刻的话。



「……已经够了吧。」



辛脱口说出再也无人听见的话语──记录处理终端发言的任务记录器,不知何时已经停摆了──打开座舱罩下到机外。系统早已受热过度而陷入沉默,冷却系统也一并宣告不治,既然如此,驾驶舱内的温度很快也会达到危险层级。虽然他知道离开驾驶舱只会加快死期,但他不是很乐意在密闭驾驶舱中闷死。



堪称热风的机外滚烫空气裹覆全身。未经过辅助电脑修正的岩浆朱红强光烧灼了视网膜。



或许是无可奈何的事吧。



辛为无数人送过行,长久以来埋葬了众多战友。现在只不过是自己加入战死者队列的时刻到了。



八六是注定死亡的存在。



死得简单、容易、理所当然。



只不过是轮到自己罢了。



只是……



「早知道……就不说了。」



他小声低语了一句。



光只是这样,热风就烤得喉咙又辣又痛。



不该说那些话的。



果然不该对未来抱持什么期望。



有期望就有失落,一向如此。



他说过希望蕾娜不要留下他一个人,答应过她一定会回去。结果偏偏就在之后没多久,变成这种结局;既然如此……



不知道蕾娜会不会悲伤……八成会吧。她就是那样的人。所以两年前,辛才会希望蕾娜能够记得他们。



都怪自己做那种反常的事──结果害她必须背负起不必要的伤痛。



辛背抵著若不是穿著断热性强的机甲战斗服,已经连靠都不能靠的「送葬者」装甲,仰首向天。尽管他早已失去能够祈祷的神。



举枪自杀应该会比被热死痛快一点,但他不想这么做。因为他觉得那样有点像是背叛。



像是背叛他跟至今并肩战斗过的所有战友说好,要战斗到最后一刻,带著先一步死去的所有人,前往他最后抵达之地的约定。



像是背叛他跟蕾娜说好,一定会回去的约定……虽然最后他还是没能遵守。



「……蕾娜。」



至少……



或许应该庆幸不用让她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抱歉了。」



这时,一个白影站到了他面前。



悲叹之声静静降临。那是「军团」发出的临死之言。是被人将脑部构造的复制品封入杀戮机器之中,不停重复死前最后思维的亡灵悲叹。



女性的声音。



冷漠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宛如月光的无情嗓音。



辛彷佛受到吸引般抬起视线,看到一架老旧的斥候型,不知从何时起寂然无声地伫立于前方。



它有著月光般的白群色装甲,以及女神凭倚明月的识别标志。



「无情女王」。



「────!」



当下支配意识的无可怀疑,是强烈到一时之间漂白思绪的恐惧感。



对死亡的恐惧。



专精收集情报的斥候型,以「军团」而言属于战斗能力较低的一类。但那是从「女武神」或「破坏之杖」等机甲的角度来看。



脆弱的活人肉体与它对峙,不可能取胜。



对人类而言,出现在面前的无论是斥候型或是重战车型都没有差别。同样都会被机械性、单方面地遭到残杀。虽然「无情女王」跟在列维奇要塞基地见到时一样,呈现未配备泛用机枪或一四毫米机枪的非武装状态,但也不能代表什么。凭斥候型的重量与功率,区区人类只要一抬脚就能踩烂或撕裂。



它就是一架能像打死虫子一样随手杀死辛,而且为了杀人而存在的杀戮机器。



比做好觉悟的时刻更早来临的──不曾有所觉悟的死亡形式。



没错。



只有死亡无论对谁来说,都是公平、蛮横──而且唐突。



辛以为自己会在这里被滚烫空气灼烧而死。他自认为能够从容接受这种死法。



就连这份觉悟与怀抱小小感伤的些许时间,都面不改色地夺走。对于已接受的死亡,拿出一个比那更凄惨的形式,逼他承认自己无法接受。



辛应该早就知道,世界是如此残酷。而现在,连这最后的时刻──都还要逼他面对。



斥候型步步逼近。



辛用一种并非基于思考而是本能的动作,反射性地站了起来。双脚无意识地试著逃跑而后退一步。那是基于生存本能的警戒与逃跑的动作。



突然间,辛强烈地觉得不想死。涌上心头的这份感情,强烈到比整个本能更令他头晕目眩。



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因为如果我死了,我会忍不住呼唤她。在临死之际呼唤她,呼唤她的名字。



而假如万一自己被「军团」窃取之后,只要不毁坏就会永远呼唤下去。



听见「军团」的──机械亡灵们的悲叹,是辛的独门异能。至今未曾发现到拥有相同异能的人。而且不同于知觉同步,目前尚未能够以机械重现。一旦失去辛,人类就接收不到「军团」的悲叹。



即使如此,万一呼唤的声音,传进了她的耳里……



所以,他不想死。



不想害她哭泣。



对,他不想害她哭泣,不想害她悲伤。不想因为实在无法实现就放弃。



他答应过她了。



答应她一定会回去,会跟她聊聊。自己甚至还没为伤害到她的事道歉,怎么能死在这种地方?



他不想死。



不想让她为更多事悲伤。不对,辛希望她能……



──希望她能永远欢笑。



这份思绪忽然间,明明处于这种状况下,却豁然开朗地填满了自从上次战斗到现在一直无法填补的空洞。



不能继续这样下去,自己必须有所改变。但是该改变什么,又该如何改变?该以什么为目标?一味追问、焦急而没能解惑的问题,终于写下了答案。



辛不知道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而且到现在,他都还无法想像该以何种未来或幸福为目标。



但是至少……



他希望能活得让蕾娜愿意对他展露笑颜。



如果可以,希望能跟她一同欢笑。



「无情女王」靠近过来。轻而易举、无声无息地。



辛反射性地提高了警戒。他视线紧盯对方,伸手拿起装在驾驶舱内的突击步枪,用训练有素的流畅动作拉起枪栓,装填第一发子弹,一边对打开折叠式枪托的少许动作感到不耐烦,一边将它抵肩举好。



九毫米手枪子弹对斥候型的装甲丝毫无效。即使是七.六二毫米的全尺寸步枪子弹,也会被正面装甲弹开。即使如此,并不是完全没有战斗的方法。虽然辛从未在这么近的距离,于没有掩体的状况下独力剥夺斥候型的战力,但是不设法打倒它就无法存活。无法存活就回不去。



他必须回去。



虽然就算能剥夺「无情女王」的战力,辛一样没有办法逃出这座地下洞窟,但此一念头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无论如何都得除掉眼前想伤害自己的「敌人」──这个近似于愤怒的原始感情支配了全副思维。



我不会放弃。谁要放弃了。



她可是跟我说过,叫我一定要回来──……



「无情女王」靠近过来。进入攻击距离后,又进一步往辛走来。就像玩弄猎物,又像毫无攻击的意愿。



忽然间,辛发觉到了。这声音……



传入耳里的女声悲叹──不带有攻击的一瞬间特有的高亢,以及蕴藏的杀意。



……真要说起来,这架斥候型……



是如何来到这个岩石地的?



它并不是跳越通道的崩落处过来的。因为「无情女王」是在辛看著那边时,从背后现身的。这也就是说……



静悄悄地,脚边出现一道影子。



那不是辛自己的,也不是「无情女王」的影子。是个四四方方、巨大而外型拙朴的──……



「……!」



几乎就在辛发觉到状况,猛一抬头的同时……



「──哔!」



明明就是个不具战斗用途的非武装捡垃圾机器人,哪里来这么大的胆子?



在地下洞窟最深处的城墙般岩壁,菲多一路奔驰,从岩石表面未经修整的歪斜角落没减速就起跳,以时速将近一百公里的速度猛地飞来,顺势扑到了「无情女王」的身上。



即使是斥候型,遇上重量相当的对手,而且还是以附加坠落与奔驰速率的速度狠狠撞上来,实在也吃不消。它被撞飞得脚尖离地,难看地横著摔倒在地。



眼见「无情女王」发出轰然地鸣倒下,菲多用上全身重量压住它。遭到十几吨的重量毫不留情地踩扁,白群装甲裂开,应声弹飞了出去。



由于与菲多的距离太近,它无法用肩上的机枪反击。真要说起来,「无情女王」根本连这个最低限度的武装都没有。即使如此,可能是拜战斗机器的本能所赐,白色斥候型扭动著脚部,想踹开压住自己的菲多──



『──菲多,让开!』



『辛,你别动喔!』



菲多──比起「破坏神」动作拖拖拉拉很多──向后跳开之后,震耳欲聋的炮声随之而来。



从炮声与命中几乎同时发生的极近距离内,四十毫米机炮炮弹与八八毫米成形装药弹自斜上方精确瞄准「无情女王」的脚部刺上去。引信似乎设定为非活性,虽然命中但并未爆炸,只是用庞大动能重击对手,把六只脚折断打飞。



虽说是脚部,但也有一定的重量,不会飞到待在附近的辛有危险的距离。飞散的小碎片或零件,有菲多用庞大身躯挡在前面打不到他。



发出铿啷的尖锐脚步声,「破坏神」现身了。识别标志为嗤笑的狐狸,是赛欧的座机「笑面狐」。接著莱登的「狼人」也来了。



『辛,你没事吧!』



『你还活著吧,这个白痴!』



如同菲多的突然出现,两架机体也是来自这座地下洞窟最深处的墙面,有如城墙的岩壁上,一处像是岩棚的地方。高度或距离都只离断头台几公尺远,虽然人类无法跳过这种距离,但处于最佳状态的「女武神」哼著歌都能办到。



辛正要回答,但喉咙被热气灼伤而有点疼痛。他轻咳一声清清嗓子后,才用手触碰还配戴著的无线耳麦回应:



「──耳朵很痛。」



毕竟「破坏神」的主炮是战车炮。赋予沉重炮弹秒速一千两百公尺初速的大量装药,自然也会发出强烈的巨大爆炸声。更何况这里虽然宽敞,但终究是声音会反弹的密闭空间,然后在极近距离内由一架以上的机体同时开炮。



尽管辛在听到警告时立刻摀起了耳朵,但过度巨大的轰炸声仍然让耳朵深处痛得发麻。



不过反过来说,就表示除此之外没什么疼痛的原因。



赛欧似乎听懂了,好像在笑。辛感觉到他大大松了口气。



『既然能开玩笑就表示不要紧吧,太好了。』



然后,他忽然声音有点哽咽。



『──太好了。真的,很高兴你没事。』



「…………」



辛本来想说「抱歉」,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早在将近两年前赛欧就对他说过,不要再做出害他们担心的……舍弃自己性命的行为。



辛没有好好遵守约定,他有这份自觉。虽然他是觉得抱歉……但是没有遵守约定却只会口头道歉,恐怕不够诚恳。



取而代之地,他问:



「你们是从哪边来的?」



从状况来看,只知道似乎是追著「无情女王」来的。



『喔,你那边可能被挡住了看不到,这面岩壁差不多在我背后的位置有条通道……我是不知道它们干嘛要在这种地方挖通道啦。』



「喔……」



原来是这样啊。



辛话说到一半开始咳嗽。开口说话让他稍微吸了一点周围的热气。



莱登似乎关心地皱起眉头。



『会把喉咙烧坏的,不要勉强说话啦──「送葬者」不能动了对吧?我们现在就过去。』



「抱歉。」



『叫你别说话了。菲多,麻烦你回收「送葬者」。至于那边那架斥候型……』



「哔!」



菲多发出电子音效打断了莱登。



由于莱登当然不可能听懂,于是辛用疼痛的喉咙帮忙解释意思。



「它说其他『清道夫』就快过来了。」



『你为什么光听那样就懂了啊……它是说在离这里不远的岔路分头前进的那几架吧,收到。那就交给它们──』



『死神阁下────!』



正在说话的时候,好几架「清道夫」与「阿尔科诺斯特」从通道另一头的矩形出入口跳进洞窟来,不知为何还伴随著「海鸥」机体内蕾尔赫的大叫。



『阁下贵体是否无恙?……哦哦,这不是狼人阁下与狐狸阁下吗!』



『……呃,怎么连你都来了啊,蕾尔赫?』



『是前往此处的「西琳」联络下官的。这边的通道与自动工厂型的废物堆积场相通,下官就是从那里与各位会合的……啊,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呢。「清道夫」阁下,请快搭桥。』



几架「清道夫」走上前来,它们是改造成架桥用途的个体。这些特殊多脚机能够将加装于脚部的钩爪打进地面固定住自己,伸展架置于背部的折叠式架桥器材,在河川或峡谷上架设临时桥梁。



由于「清道夫」本身重量较轻,桥梁最长也只能伸展十五公尺左右,无法让「破坏之杖」之类的重量级机甲通行,但够让「破坏神」或「清道夫」过桥了。



架桥型即刻滑动伸展背上的桥梁,开始搭起组装好的十五公尺出头的铝制建筑物;菲多移动到「送葬者」身边。「狼人」用轻松自在的动作,跳到了这边的岩石地来。



众人呈现一片莫名和平、一如平时战斗结束后的光景。



得救了……



总算产生这种实际感受的瞬间,辛不禁浑身虚脱,当场瘫坐在地。



他到这时才发现自己口渴得很,体内凝滞著异样的热度。



『喂!』



「狼人」的光学感应器吓了一跳看向他。



莱登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吞了回去──大概是想问「你还好吗」之类的吧,但是既然没开口,大概表示用看的就知道辛状况不妙──他视线显得有些慌张,转头看向「笑面狐」。



『赛欧,你带辛先回去。菲多它们的回收工作有我看著,你们先走没关系。』



『明白,我带一半战力走喽──第一、第三、第五小队,我要加快速度,你们努力跟上──辛,站得起来吗?啊,抱歉,不行就算了没关系。你等我一下──……』



铿啷一声,「笑面狐」跳越地狱深渊降落在辛身旁。



「──收到。后退到预定位置后给我报告。」



收到已经掳获「无情女王」并救回辛的报告后,维克点点头。辛似乎受了伤,由莱登向他报告,不过从口吻听起来似乎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一会儿后,他再度接到报告。



先锋战队已后退到规定界线……机动打击群攻坚班,所有部队已确认撤退完毕。



再来就剩……



知觉同步连上,阿涅塔说话了。



她坐在一架混杂于战队里的「破坏神」上。由于必须让非战斗人员共坐驾驶舱,这架「破坏神」一次也不曾加入战斗,总是让僚机保护著。



『这下总算是抓到「无情女王」了,不过……你猜会找到什么?这个不惜传话要辛来找它,把他叫来的宝箱里装了什么?』



「大致上来说,最糟的情况就是这只是用来引出我或诺赞的计策。最好的情况则是一个惊喜──停战的方法……就现实性来说,顶多提供点情报吧,先不论是不是出于她的个人意志。」



假如「无情女王」吸收了「军团」开发主任瑟琳.比尔肯鲍姆少校的脑部构造,里面就有情报可供取用。若能套出除了她以外再无人能重现的「军团」控制系统方面的新情报,光是这样就获益良多了。



『她?……对喔,记得你们认识嘛。』



「只是讲过几次话罢了……然后呢?」



维克开启专为自己增设的操作面板,一边设定几项条件一边回应。



设定结束后,他说了:



「你那边的卖命实验也做完了吗,潘洛斯?」



伴随著像是苦笑的气息,对方回答了:



『你明知故问啊,王子殿下?──情报不是从联合王国走漏的,也不是知觉同步。』



阿涅塔没向联邦军报告与攻略部队同行的事。



只有机动打击群与联合王国军知道阿涅塔人在这里。



想必是识别记号已经被记录下来了,维克与辛遭到了攻击。



然而非战斗人员又没有识别记号的阿涅塔,在完全不加入战斗的奇怪「破坏神」里,明明持续以知觉同步与旁人通讯联络,却未遭到攻击。



「军团」没认出阿涅塔──或者是不知道她人在现场。



泄漏情报的不是联合王国军,也不是机动打击群。



知觉同步以目前来说,似乎也并未受到窃听。



维克淡定地接下去说道。



「这点程度」对他来说,还不算是背叛。



「那么,是联邦做的?」



阿涅塔似乎收起了笑意。



她散发的氛围变得凶恶尖锐,带有厌恶、侮蔑等反应混合而成的,难以形容的强烈感情。



『……不是还有另一个国家,对我的事情知之甚详吗?』



解除几项安全装置后,自爆装置的按钮按下了。经由电波发布的命令透过中继器,传送到了向天露出獠牙的山岳每个角落。



传送给潜伏于该地,背著炸药的「阿尔科诺斯特」。



为防发生维克与阿涅塔受伤或电波遭到遮断的意外状况,驾驶员「西琳」们待在座舱内待机,以备使用物理手段启动引信。为了不让「军团」夺走脑部构造资料,她们的初始命令当中,都包含了尽可能自毁而不留下残骸这一条。



所以她们没有移动。



她们面带微笑,想像著自己下次站上的战场。



接收到信号,引信启动。



高性能炸药爆炸了。



受到厚实岩盘阻挡,自爆的爆炸声没有响起,只有震撼脏腑的「隆隆……」振动传播至远方。



医护兵苦笑著说「没想到会在雪山帮人治疗中暑」要求辛安静躺著,他躺在重装运输车的车厢里一段时间,这时坐了起来。



虽说要击溃据点,但威力还不至于大到炸飞整座山岳。为防万一引起火山爆发,他们将集合地点选在这个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从这里眺望过去,龙牙大山依旧以朝天露出獠牙的威仪为傲。



即使如此,目前地底已经没有任何能用异能捕捉的悲叹之声。包括「军团」,以及为了执行爆破任务而留下的「西琳」们的声音。



阿涅塔、维克与负责封锁龙牙大山周边区域的班诺德等人似乎都已经归队。只要掳获的「无情女王」收纳完毕──为了不让它在运输过程中忽然启动,并且不让敌军接收到它的位置情报,他们将它严密地拘束于专用的屏蔽货柜里──再来就只剩撤退了。



叩叩,有人像敲宫廷房门那样敲了敲运输车的门,隔了一拍之后车门开了。



「您这次又被打得好惨呢,死神阁下。」



「……蕾尔赫。」



蕾尔赫探头进来看看,她穿著「西琳」专用的胭脂色战斗服。由于设计造型与平时的军服无异,左腰还佩带著上个时代的军刀,因此给人的印象没什么改变。整齐绑起的金发与翠绿玻璃般双眸也是。



她这副模样与传入耳里的悲叹,如今已不让辛觉得可厌。



「什么事?」



「没有,只是稍事探望。听闻阁下已经做完治疗,现在正在休息,所以过来看看。」



蕾尔赫的声调与表情都像是来闲聊似的平静,但辛看出她应该是对列维奇要塞基地的那场对话有些介意。大概是丝毫无意收回那时候说的话,但又怕是那些话拖累了辛吧。



「幸好阁下没受伤,真是万幸……不过竟然只因为温度太高就无法动弹,人类的身体果然很脆弱呢。」



「…………」



虽说是与高机动型交战过后,但那温度就连「破坏神」都动不了了,辛不认为像「西琳」这样只能搭载人体大小容器所能容纳的最低限度冷却系统,在那种环境下能够活动。



辛不禁半睁著眼看著对方,蕾尔赫低头看著他笑了。不同于以前的某次笑容,是纯粹无忧无虑的表情。



「如何呢,脆弱的人类?费尽千辛万苦死里逃生,产生了必须回来的自觉,是否让阁下开始害怕死亡了?……是否有意将战争交给我等『西琳』了?」



与话语的内容正好相反,声调听起来就像是在继续闲聊。



那种声调与语气,像是已经猜出一半辛的答案而做个确认。



「──你说得对。」



所以,辛也淡定地回答了。



「的确,人类……我不是只为战斗而生的存在。我无法变成那样,而且还是无法舍弃人类的身体。或许就如同你所说的,我是个半吊子。」



「那么……」



「但是──」



辛打断正要开口的蕾尔赫,说了:



「那又怎样?你们的尊严与我无关。我已经决定战斗到底就是我的骄傲,这我不能舍弃。我不想活得丢脸难看。无论我适不适合或是能不能为此而活,我都无法逃离这个战场,而且……」



之所以一瞬间欲言又止,或许是因为这对他来说是一句生涩的话语。



至今他一直以为,自己不能抱持期望……不想抱持期望。



──有一天,能跟某人……



──过著幸福的生活。



「我也想跟某人共度人生。我无法从中择一……因为……」



不同于早已亡故的蕾尔赫或「西琳」们,也不同于遭到「军团」窃取的亡灵或先一步死去的同伴们。



「我还活著。」



对于这句回答,蕾尔赫笑出了声音来。



「什么都不放弃,竟然还想得到更多……这正是生者该有的,贪心到让人看了大呼痛快的强烈欲望呢。很好。」



蕾尔赫收起笑声,继续带著笑容说道。



她那透明如玻璃的翠绿眼眸闪闪发亮,与人类的眼睛有著些许差异。



「即使如此,我依然要秉持著我们的尊严对阁下宣言:人类啊,有朝一日战场将不再需要你们。」



由于为战斗而生的死者之鸟,笑著说出这种话……



于是辛简短地哼笑了一声作为回应,同时知道永远没有那样的一天。他不会让那样的一天到来。



「你试试看吧,利剑。」







即使接收到压制完毕的报告,毕竟龙牙大山远在九十公里外的他方。



虽说位于山顶附近,但从蕾娜的所在地连它的影子都看不到。



就连袅袅升天的黑烟也是。



虽说是击溃据点用的炸药,但威力不会大到能让整座山倒塌,想必也无法让它轰鸣振动到能以肉眼看见。所以从这么远的距离之外,就算能看见那座山,想必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因此备用阵地带的各个部队只是持续等待。等待入侵至敌境内部深处的他们王室一名成员、其率领的死者鸟群,以及并肩作战至今的战友们回来。



不久……



忽然间,覆盖天空的银云变薄了。



阻电扰乱型以「军团」而论是最小、最轻的机种。内部能保持的能源量也不怎么多。



覆盖天空的银色蝶群每当能源残量减少就飞往南方,但是没有蝴蝶再次归返,银云的密度因此逐渐减少。如同联合王国参谋院的预测,一旦失去龙牙大山据点,纵使是「军团」也无法布下多到足以堵塞天空的阻电扰乱型。



天空恢复了蔚蓝。



然后就这样过了一晚,在恐怕久违了几个月的辽阔、澄澈的碧蓝天空下,龙牙大山据点攻略部队归队了。



蓝彩浓重的夏日天空,搭配起积雪山野显得极其突兀。虽说是北方大地,但初夏阳光仍有一定的强度,突然遭受到艳阳的曝晒,积雪急速开始融解,速度快到让人担心融雪水流入的河川与流域今后可能得面临一些挑战。



踩踏著这些又黏又重的残雪,攻略部队回来了。重装运输车一辆辆停下,穿著铁灰色战斗服的处理终端们从车厢上下来。



第二机甲群的总队长,与暂时替辛代行指挥的莱登走到蕾娜跟前,敬礼之后说:



「米利杰上校,第八六机动打击群归队。」



「辛苦了,席恩中尉、修迦中尉──各位也是。接下来请好好休息。」



长官与部下之间的礼仪,总之就这样结束了。包括莱登在内,所有处理终端都顿时放松心情,有几成人员马上开始各自聊天,或是炮火支援组的处理终端跑上前来,热闹气氛转眼间笼罩了备用阵地。莱登一面轻轻挥手一面从蕾娜身边走过,席恩中尉、几名处理终端与重装运输车尾随其后。有些人对蕾娜说「我们回来了」或是「上校也辛苦了~」,也有些人只以眼神示意就径自走过,或是没注意到蕾娜,一边跟朋友聊天一边走开。



在他们当中,一个同样穿著铁灰色战斗服、系著眼熟天蓝色领巾的人走来她身边。



他似乎又做了些令人不敢置信的疯狂之举,无论是机甲战斗服还是天蓝色领巾都有很多地方被熏黑。一如平常地变得原形尽失的「送葬者」被好像一肚子苦水没处吐似的摆臭脸的葛伦与又好气又好笑的藤香从菲多身上搬下来。



即使如此,他终究是回来了。



如同蕾娜的期望。



如同他说好会回来的约定。



辛走过来,蕾娜上前迎接,放下指挥官的身分说话。



以她个人本身的话语。



笑著说:



「你说过你会回来,对吧?」



出乎意料的一击,让辛浑身抖了一下。



蕾娜认为自己有面带笑容,然而内心的愤慨以及笑容背后散发的氛围却是欲盖弥彰,只是蕾娜看不到自己的脸所以没发现。



「呃……我不是回来了吗?」



可能是伤到喉咙了,声音有点沙哑。



由于蕾娜早就听说过原因了,所以更是生气。



「关于掳获『无情女王』的经过,我已经听莱登报告过了。之后的诊断,医疗班也跟我说过了。真要说的话,你现在不就是因为医护兵不准,所以还是由莱登代行指挥吗?」



辛一时哑口无言。



他一瞬间视线越过蕾娜飘往后方,大概是在找莱登本人吧。不过莱登八成也是早就猜到,所以才会早早走人。



辛斟酌了用词半晌──应该说从蕾娜来看是在找藉口,结果似乎没找到,垂头丧气地说:



「抱歉。」



「就是啊!辛你真的是每次都爱乱来……!」



蕾娜才不管什么因为有必要,或是迫于无奈。



她说了「你一定要回来」。



辛也回应了「我会回来」。



既然如此,他就有义务非回来不可……蕾娜再也不会准许他做出擅自送死的行为。



更何况,如果他真的一个人死掉……



一阵巨大的感情忽地从胸口深处涌起,蕾娜感觉到自己哽咽了。她勉强吞下险些夺眶而出的泪水。



昨天,当她听莱登说出整件事情时……即使知道最后辛得救了,她仍然不住发抖。



「你害我担心死了,真的……只要想到要不是你正好人在『无情女王』前往的地点,或者如果救援慢了一点,说不定你已经死了……」



「…………」



「不可以再这样了,你不可以再做这种傻事。请你多依赖一下同伴,不要选择自己一个人牺牲生命──绝对不可以再这样了。」



「……抱歉。」



然后,辛忽然促狭地笑了。



那是许久没有看到的,无忧无虑的笑容。



「蕾娜你才是,后来应该没做什么危险的事吧?」



蕾娜吓了一跳,全身僵住。



「……当然没有。」



「真的吗?我晚点会问西汀或是谁喔。」



「西汀是站在我这一边的,才不会老实告诉你呢。」



蕾娜摆著架子说,结果辛加深了眼中的笑意。



「你这样说等于是承认了。」



「咦……啊!」



看到蕾娜会过意来用双手摀住嘴巴,辛摇晃著肩膀吃吃笑起来。



「你不是说过会等我回来吗?」



「…………」



被辛这样回嘴,蕾娜板起脸孔生闷气,他毫不介意地乘胜追击。



「你明明说过,却做出可能会送命的危险举动?」



「…………辛你最讨厌了。」



无话可回。



虽然无话可回,但蕾娜又不甘心保持沉默,于是只说了这么一句,让辛更是忍俊不住地笑了起来。



蕾娜气呼呼地转身就走,辛隔著半步距离跟来……不肯追上来。蕾娜拿他没办法,放慢脚步主动跟他走在一起。



她抬头看著身旁的人,看著回望自己的红瞳说了。



这次带著发自内心深处、只有喜悦之情的微笑。



其实,她早就想讲这句话了。



自从两年前,只能说「不要留下我一个人」的时候开始。



自从那场说著再见送行,连一面之缘都没有的别离开始。



一直到现在。



既然为他送行了,那么之后……



希望能这样说……



笑著……



迎接他。



「你回来了。」



抬头看著的红瞳,稳重地微笑了。



「嗯……我回来了。」



两年前,两人连一面之缘都没有,只知道对方的名字就别离了。



半年前,两人都存活下来,在同一个地点交谈了。



三个月前,两人在抵达的地方重逢,终于见到了对方。



还只是见到而已。



而现在……



今后,他们终于能靠近对方了。



无论有什么无法让步的事物,有什么无法相互理解的部分,如何地南辕北辙,即使如此,还是能够为了相伴左右而努力不懈。



两人没说出口,但是──都明白了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