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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态延续:断章〈誓言〉(1 / 2)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虚空文学旅团



图源:黑羽苑珠(Sirius Gauss)



录入:黑羽苑珠(Sirius Gauss)



校对:黑羽早雪 (Andromeda)







没有恐惧。



第一次上战场,却毫无恐惧。



无论是撕裂空气或是惊天动地的激越炮声;阻挡去路的战车型Löwe──战斗重量多达五十吨的自律无人多脚战车的威势;悄然钻进驾驶舱的钢铁烧焦味;自机刺耳的行走声或激烈的震动;还是在这距离下震得腹腔深处发麻的临死悲叹,都不例外。



甚至连几乎于遇敌的同时被穿甲弹直接击中,就在自己身边变成铝合金与血肉混合物的友机的凄惨模样也是。



那是他在训练所最要好的朋友。



在不满一个月的训练期间,对方常保开朗的声音与笑起来的表情,他都很熟悉。



就在一瞬间,战车型的一二○毫米高速穿甲弹APFSDS初速为每秒一千六百五十公尺。炮弹命中的速度比炮声来得更快,而其超高速度与贫化铀弹芯的重量带来的庞大动能,能够轻易贯穿「破坏神」薄弱的装甲,更别说其中脆弱的人体。



想必是──当场死亡吧。



可能连发生了什么状况都还来不及理解。



尽管这是否能算是一种安慰,他至今仍不清楚。



不知是火焰的颜色、人血焚烧的气味,抑或是丝丝灼痛皮肤的战场空气本身所导致。



他感知到某种开关喀的一声开启了。



他以前也不知道有这个开关。那是如果可以和平度过一生,想必永远不会意识到其存在的──某种堪称斗争本能的部分。



可以感觉到敌机的准星转了过来。不知道为什么,他知道战车型炮塔内部的自动装填装置已经装上了下一枚炮弹。当实际上炮塔在毫秒微差之后开始旋转时,他已经把操纵杆往旁一推,将自机送上闪避的轨道。



接著是炮声。



于极近距离擦身而过的穿甲弹,弹体带来的冲击波拍打著装甲。单薄的铝合金装甲被震得发出啪啪哀号,但这点程度还不至于使它破裂。背后挨了流弹的倒楣大楼往外撒落水泥内脏,喀啦喀啦地叫苦。



自机的──「破坏神」的射击线畅通了。「军团」将毫无防备的侧面暴露在往斜前方闪避的他面前。



定睛注视之后,他──过去还被当成人类看待时有过辛耶.诺赞这个名字,才刚满十一岁的年幼处理终端Processor,扣下了扳机。



小队四架机体联手出击勉强打倒一架战车型后,组成二机分队的新兵「破坏神」其中一人,才刚遭遇到另一架战车型就被一炮打死。



「克鲁斯!糟了……!」



隔著纷飞细雪与成群「军团」窥见那个场面,东部战线第三十五战区第一战队「斧枪」的战队长爱丽丝.阿拉伊什不禁啧了一声。



此时阵亡的泰特.克鲁斯在没受过充分训练就被丢进战场的年幼处理终端们当中,是个难得有天分的少年。学习得快,胆量大,个性又开朗果断,在十岁出头才刚开始长高的新兵当中就像个领导者。



原本认定以他的实力,后卫的火力拘束任务勉强还应付得来。



结果还是失策了。就算战队人数大幅少于规定人数二十四人,导致人手不足,也不该让新兵搭档。



对抗各方面性能与数量皆在己方之上的「军团」,战况永远是惨烈的。入队人员一年后的存活率不到千分之一。在这样的战场上……



幸存的另一架「破坏神」没有动作。



想起那架「破坏神」的驾驶员Operator──文静温顺的少年,爱丽丝咬牙切齿。他跟泰特正好相反,她心里早就觉得这个在群体之中格外矮小的最年少的少年兵活不了太久。



「破坏神」没有动作。



看在肾上腺素生效使得时间感觉变慢的爱丽丝眼中,像是被朋友的凄惨死法与敌机的威势吓得无法动弹。



附近没有能够掩护他的友机。



爱丽丝自己也仍然被成群敌机包围,想去救援也力不从心。



太晚了。做什么都是白费力气。



她很清楚,但还是叫道:



「──诺赞!快后退……」



就在这时……



「破坏神」有动作了。







五七毫米战车炮弹不偏不倚地直接击中战车型的炮塔侧面──很乾脆地被弹开了。



「……果然没用。」



辛从「破坏神」的光学萤幕看出这个状况,喃喃自语。



战车就属炮塔周围的装甲特别厚。虽然这点别人已经教过他,但看来就连比起正面应该较薄的炮塔侧面装甲,「破坏神」的主炮都打不穿。



战车型的光学感应器与战车炮的准星转了过来。辛于看清状况的同时将武装切换为两挺一二.七毫米重机枪HMG进行扫射……可想而知,一样没用。只是感应器附近中弹使得战车型停步了一瞬间,辛趁机逃离射击线。



战车型转动炮塔顶部的重机枪追赶其后。「破坏神」不像战车型,连正面装甲都挡不了重机枪子弹。辛后退躲掉弹幕,随即往旁移动,有惊无险地退离一二○毫米战车炮弹的发射轨道。



辛短促而锐利地呼了口气。



看来机枪是派不上用场了,火力完全不足以对付战车型。



「破坏神」对操纵的反应很慢。这架无法做出跳跃与转弯动作的战时赶制兵器,就连追随性都差得可以。



照目前的状况,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绕到能攻击装甲更薄的后部或炮塔上方的位置。



定睛盯著敌机的巨大身影,冷寂的血红双眸显得不合年龄地意兴索然。



那双冷静透彻不带感情的眼睛,与他正在对峙的战车型的光学感应器竟有些神似。



……既然这样……



起初爱丽丝以为他能躲掉战车型的第一炮纯属巧合或是走运。



但接下来的机枪扫射加上连战车炮的第二击都躲开,就不能再说是运气或巧合了。



辛用分明属于多脚机动兵器机甲,运动性能却极低的「破坏神」特有的某种拖拖拉拉的难看动作往旁闪避,机体像是装了弹簧般顺势往战车型冲去。



爱丽丝看出他的意图,心里一阵战栗。



「破坏神」的五七毫米炮威力很弱,如果是装甲较轻巧的斥候型Ameise或近距猎兵型Grau wolf还另当别论,但重量级的战车型别说正面,就连侧面视距离而定都能把它弹开。



不过,只要更接近敌机──藉由缩短距离的方式维持与飞行距离成反比的炮弹速度,在著弹时还能保有更多动能的话……



理论上来说没错。



但是面对拥有一二○毫米战车炮的大火力以及相当于六五○毫米压延钢板的装甲防御,更以「破坏神」望尘莫及的离谱机动性能为傲的战车型,想单骑挑起近身战简直是疯了。



何况他是今天才刚初上战场的少年兵。



「别──」



战车型转向他。



像是在责怪或嘲笑慢速的「破坏神」不知天高地厚,五十吨的巨大机体无声地踹了地面。高性能的驱动器与避震装置造就了「军团」特有的无声机动动作。它凭著从静止状态瞬间达到最高速度的猛烈加速,转瞬间迫近「破坏神」的眼前。



战车型高举它那铁桩般的腿部想把小虫踩烂,辛的「破坏神」也几乎于同一时间将钢索钩爪射进斜前方的地面。



被卷动的钢索拖著于地面滑行的「破坏神」钻过了这记蹴击,再次闯入战车型的侧面位置。



零距离。



五七毫米炮咆哮了。



这次换成战车侧面,装甲比炮塔薄的部位,从本来不属于战车炮攻击范围的极近距离,以无从闪避的时机……



高速穿甲弹直接命中。这次终于贯穿了它的装甲。



内部构造遭到破坏的战车型喷出火焰。下个瞬间,贫化铀弹芯引发燃烧效果,把炮塔内部的弹药引爆炸飞。



『什……』



某个战队队员的惊愕透过知觉同步传进耳里。



无可厚非。爱丽丝也倒抽一口气,视线无法离开那幕光景。就连除了被灌输的杀戮本能以外不具意志与情感的「军团」,都像是无法理解状况般暂时停止战斗。



燃烧的红黑火焰将战车型变作铁青暗影包覆其中,融解覆盖瓦砾的积雪。火光的反照将伫立的「破坏神」装甲染成朱红。



染红了那具色如枯骨,簇新的白茶机体。



看起来就像匍匐徘徊于战场寻找自己失落的头颅,无头的不祥骷髅。







五年前,自律无人战斗机器「军团」与世人爆发了战争,爱丽丝他们从此不再是人类。



他们的祖国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人口大半数皆为银发银瞳的白系种,他们似乎宣称其他民族都是与敌国狼狈为奸的敌性国民。爱丽丝不太能理解这个逻辑。总之爱丽丝他们就这样被赶出只有白系种──人类有资格安身的乐园,也就是要塞墙内的八十五个行政区,变成了「栖息」于不存在的「第八十六区」强制收容所与战场的人彘「八六」。



以博爱为国策之一的共和国不赞同让国民上战场,无奈用以对抗「军团」的无人机又开发失败。



国防,与理念。两者很容易就找到了折衷点。



八六不是人,所以让他们搭乘就是无人机,而不是有人机。



有人搭乘式无人战斗机器「破坏神」。



以处理终端的名义搭乘这所谓的「无人机」,在共和国盛赞为先进又人道、战死者为零的战场上,爱丽丝──八六们今天依然与「军团」厮杀不休。



不只是处理终端,八六的年龄结构整体极低。



只因成年人几乎全数死于最初的两年,使得现在存活的大多都是孩童。爱丽丝环顾这个十七岁的她都还属于年长族群,尽是少年兵的战队。



东部战线的前线基地,与要塞群「铁幕」相隔了一百公里的距离还有「反人员」兼反战车地雷区。这里是经过日晒与风雨而褪色的军营队舍当中与机库相邻的简报室。



「今天诸位也辛苦了……很遗憾地无法避免人员捐躯,但大家都打得很好。」



她有著一头黑色的直长发,以及同样是黑色的一双凤眼。以沙漠迷彩野战服包覆肉感高挑身材的爱丽丝,是战斗资历已进入第三年的处理终端老兵。



缠在脖子上的天空色领巾衬托出她潇洒帅气的美貌。她的目光停留在房间一隅,用没涂口红却依然红艳的嘴唇苦笑。



「──辛耶.诺赞,什么时候不好睡偏偏选在这时候,胆子真不小啊。」



听到她的声音,坐在房间后方的折叠椅上迷迷糊糊打瞌睡的矮小男孩身体抽动一下,抬起头来。



给人深刻印象的血红双眸,此时以符合年龄的稚嫩抬头看著爱丽丝。



他有著色泽比爱丽丝更深的漆黑头发,以及正好形成对照的白皙端正面容。成年人尺寸的野战服一点也不合身,从中露出的颈项不知为何缠著绷带,惨白的布条看了令人心痛。



「……对不起。」



有些高亢的嗓音,甚至尚未迎接变声期。听到他那巧妙地让人提不起劲说教的声调,爱丽丝加深了苦笑。



因为那声音彷佛跟她记忆中嗓音同样高亢而永远不会改变的家人有些相似。



「好吧,没关系。今天是你初次上阵,应该很累了……况且我们终究只是无人机的零件。猪群对高尚的共和国军人大爷有样学样,大概也只会落得滑稽可笑吧。」



无人机「破坏神」的设计完全不考虑非人驾驶员的需求。驾驶舱窄小得可以,偷工减料的电木驾驶座彻底无视人体工学,处理终端总是隔著铝制薄板直接暴露在动力系统的散热与四脚的激烈震动下。



即使如此,人类还是能够适应,但尚未进入成长期、身体还没发育完成的新兵们一开始都很难熬。战斗机动折磨著他们的身体,有很多人因此再也无法战斗而遭到「废弃」。



更何况,他的战斗方式又那么乱来。



「那么,既然有人已经想睡觉了,今天就此解散吧……诺赞,要睡觉可以,但别忘了回房间睡。」



听到爱丽丝的挖苦,今天又勉强生还的战队队员们哄堂大笑。冷不防亲眼目睹同袍阵亡的新兵们神情还有点紧绷,但也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



其中只有那双红瞳依然微微低垂,毫无一丝情绪波动,让她感到有些挂心。



「可以问个问题吗,爱丽丝?战队长阁下?」



前线基地虽然尽是十几岁的少年少女,但「破坏神」的整备人员例外,大半都是二十几岁以上的人。



因为他们大多是曾为军人的八六,后来直接被放逐赶进战场,负伤后就被转调到整备班。不同于要多少有多少的处理终端,整备需要专业知识与技术。即使再也不能战斗,也不能说废弃就废弃。



「开这玩意儿的,是今天初次上阵的小萝卜头对吧?这个小家伙怎么会才打一场,就把机体的行走系统搞得这样破破烂烂的?」



一手撑在待机状态的「破坏神」上苦著脸的整备班长葛伦,是个比爱丽丝大上七岁的红发青年。



看来机体状态惨到就连在这属于激战区的第三十五战区第一战线的队舍整备「破坏神」整整三年的他,都不禁露出这种表情。



「有这么糟吗?」



「驱动器快跑不动了。这没得修,只能换一个。」



面对边这么说边微微斜瞪过来的碧眼,爱丽丝耸了耸肩。



「听了别吓到。他跟战车型单挑了。」



葛伦顿时闭起了嘴巴。



「……真的假的?」



「真的,而且就这样独力把它击毁了。虽然后来由于驱动系统无法正常运转,只能做掩护……他可是今天初次上阵的新兵,而且是那么个小家伙,前途堪忧啊。」



初次上阵的新兵呕吐失禁是常态,不要误射友军就算不错了。以损耗率极高的第八十六区来说,会变成常态性吐胃血与内脏,标准降低到能活著回来就值得嘉奖了。



「军团」与「破坏神」的性能差距就是如此之大。



相较于曾为科技与军事强国的齐亚德帝国毫不吝惜地投入高科技与凶猛本性催生出的「军团」,「破坏神」只是无药可救的拙劣机体。



低火力与薄弱的装甲,加上连跳跃机动都做不到的运动性能,不过就是打算毫不吝惜地把没价值的八六用完就丢,能开火就够了的自杀兵器。



就连遇上轻量级的近距猎兵型,一对一都会陷入苦战。



更别说与「军团」主力的战车型单挑……就连已可算是老兵的爱丽丝都不见得办得到。



想起那看在旁人眼里像是疯了的鲁莽突击,爱丽丝叹一口气。



「是我看走眼了。像他那样的孩子,照理讲大多都活不久。」



最近补充的新兵当中,像他那样彷佛缺少了某个部分的孩子越来越多。



那些孩子缺乏情绪变化,对事物不怎么关心或执著,也回避与旁人的交流。



像那样的孩子,在这第八十六区的战场死得很快。他们很难得到同袍的掩护,甚至连求生意志都很低。大抵来说经过一两次的战斗……就会一去不返。



她觉得无可厚非。



爱丽丝在战争爆发,与其他八六们一起被送进强制收容所时已经十三岁了。那个年龄对事物以及世界都有某种程度的了解,自我也已经渐渐成形。



相较之下,辛以及年纪相仿的新兵们收容时不过是七八岁的孩童。



他们在不明就里的状况下突然被人拿著枪枝驱赶,被迫在铁丝网与地雷区环绕的强制收容所度过家畜般的生活,甚至在两年内失去父母、祖父母以及兄姊等所有家人……要维持正常的心灵太难了。



更何况辛很明显是帝国贵种──制造出「军团」的敌国人种,而且具有浓厚的贵族阶级血统。像他那样的血统,在强制收容所内会被指责「都是你们『帝国人』害的」而遭到进一步的排斥与凄惨的迫害。



遭受歧视的八六也并不是心地纯洁的受害者。



世界总是冷漠对待少数的弱势族群。



葛伦用鼻子哼了一声。



「……那小子叫辛是吧?你就多关心他一下吧。」



被他这么说,爱丽丝眨了一下眼睛。



「这……我是战队长,这是我应尽的义务。但你为什么这么说?」



葛伦仍然看著眼前的「破坏神」,不曾望向她。



「我是没有『看』得很清楚啦……但他好像会怕年纪比他大的男人。就是个头大、嗓音低沉,正好跟你差不多年纪的男人。」



「…………?」



葛伦说他有能够「看见」他人情感的异能。



这似乎跟红发一样遗传自父系,程度微弱,但他的这种能力帮助过爱丽丝很多次,她现在自然不会再有所怀疑。



「所幸你是女的。他好像还不会怕你,所以……」



「这表示……他在收容所或训练所,有男人对他……做过某些暴力行为吗?」



强制收容所的内部秩序崩溃已久,只会在训练所、运输任务或指挥管制上与八六有所往来的共和国军人再怎么委婉也只能说是一群人渣。



「那方面我看不见,所以不知道……只知道大概跟脖子有关。因为在脖子的绷带底下,怎么说……可以看到像项圈或锁链一样,缠住不放的情分。」



「…………」



处理终端全都在脖子后方,植入了知觉同步用的拟似神经结晶同步装置。



虽然是在第八十六区战场存活所不可或缺的东西,遗憾的是植入方式就跟其他事情一样随便。偶尔会有处理终端本来应该打进皮下部位却伤到脊髓,导致身体瘫痪落得废弃处分,而且有时会因为没做多少麻醉与消毒使得伤口很难痊愈。



本以为辛脖子上的绷带是因为植入伤口还没痊愈,难道说另有原因……?



「……知道了。我会多注意他一点。」







隔天,立刻就发生了不是稍稍注意一下就好的状况。



「──只不过一下子没盯紧,好像就走散了。应该说诺赞那家伙搞不好是自己离队的……」



小队长脸色铁青地跑来报告,说辛与他的「破坏神」在巡逻途中不见了。爱丽丝忍受著头痛摇摇头。



「军团」具备强效的电磁干扰专用机──阻电扰乱型Eintagsfliege,除了无线电之外也能让雷达完全失效。为了不遭受敌军奇袭,每天的巡逻工作不可少。第八十六区各战队这种令人提心吊胆的例行公事时常还会直接碰上「军团」先遣部队,就这样一发不可收拾地进入战斗。



而战队最年少的新兵居然在巡逻过程中失踪。



「……了解。我带我的小队去找他吧。麻烦其他小队继续巡逻。」



幸好她后来找到了给人找麻烦的小家伙,而且人好好的。



「──诺赞。」



听到呼唤的声音,伫立于飘零雪花与焦灼瓦砾中的辛转过头来。



与「军团」开战才经过半个月,共和国正规军已经溃不成军,放弃大半国土并让共和国国民逃进要塞墙内避难,所以现在化作战场的都市废墟当中没有人影。



除了不是人类的八六以外。



爱丽丝下了自己的「破坏神」,苦笑著走向他。哪里温顺了?看来这孩子挺不听话的。



「你在巡逻途中搞失踪,还以为你出事了呢……『军团』有可能躲藏在任何地方,不要一个人擅自行动。」



「军团」以战车型来说重量高达五十吨却能无声运转,有时甚至要逼近眼前才终于能察觉到它们的存在。



「更别说你竟然在战场上却不驾驶机体……一碰到自走地雷你就完了。」



「对不起……不过,这附近目前没有『军团』。」



嗯?爱丽丝偏过头。



口吻听起来莫名有自信。



辛踩过层层重叠的瓦砾,步下高高堆起的钢筋水泥小山来到她身边。明明穿著鞋底坚硬的战斗靴,却不会发出脚步声。与矮小体格完全不搭调的七.六二毫米突击步枪的枪身在他的肩头摇晃。



「所以,你在这里做什么?」



爱丽丝找到辛时,他伫立在瓦砾小山上,看似在找寻什么东西。



被这么一问,血红眼睛变得略为暗沉。



「……我想找泰特的遗物。」



听到这个回答,爱丽丝一时无言以对。



「我想尸体应该没留下来,所以就算是机体碎块也好……我是这么想的。」



在辛望去的方向,废弃都市中那条昨天的战斗在柏油地上留下焦痕的大街,除了焦痕以外「什么都不剩」。



泰特那架拋锚的「破坏神」也是,辛击毁的战车型残骸也是。还有后来被击毁三架的友机,以及他们打倒的轻量级「军团」也是,就连那些机体的部分碎块都没留下。



「……『军团』有专用的残骸回收机……回收运输型Tausendfuessler。那点程度的遭遇战,残骸一个晚上就会被拿光了。」



被击毁的敌我机体、炮弹破片、弃置的军事基地遗留的战斗机或军用车辆──「军团」们在战斗的同时也贪婪地回收这些资源,将它们搬运到「军团」支配区域最深处的自动工厂型Weisel肚子里。本身也属于自律机器的巨大生产工厂会吞食回收的残骸,源源不绝地量产出乌云翻涌般的新一批「军团」。



直到将设定的敌人──如今已亡国的帝国以外的全人类消灭殆尽为止。



共和国这边的前线基地其实也有背负同样任务的自动机器。为了让战场人员基本上能够自理一切,前线基地都附设了小规模的生产工厂与自动工厂。躲在要塞墙里不出来的人类大爷小姐不会来到战场,才需要这种性能高得没意义的自动喂食系统。



所以说不定泰特的「破坏神」此时已经在他们前线基地的再生炉里面了……但她没说出口。用阵亡同袍的机体当成零件原料供「破坏神」战斗,就跟吃朋友的尸体求生没两样。这种惨况……他还不用知道。



总之,爱丽丝破颜而笑。



原来如此,看来她是真的看走眼了。



表情与感情等等,或许是真的丧失了。对事物看样子也不怎么执著,而且如同到现在还是不肯正眼看她的态度,似乎也倾向于不与他人交流。



但是就算这样,这并不代表他对别人毫不关心。



岂止如此……



「……你心肠真好。想替他捡遗物啊?」



在这连自己都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天,命在旦夕的战场上。



辛微微摆动头部。



他在摇头。



「我本来可以警告他的,但我没做到。」



红色双眸浮现出的微薄、僵硬的情感,难道是自责──……?



「那是第一次有『军团』出现在那么近的位置,所以,我没想到它的速度会那么快。可是,我早就知道它在附近了。我本来可以警告他的……都怪我不小心,他才会……」



爱丽丝忍不住伸出手。有人把手轻轻放在自己的头上──换言之,高挑的爱丽丝与尚未进入成长期、个头矮小的辛,身高就有著这么大的差距──辛话说到一半被打断,像是有些吃惊地僵硬了一瞬间,然后才抬起头来。



爱丽丝回望著他说了:



「没有他人警告就无法保命的人,反正都是活不久的。」



态度冷峻严肃。



她定睛盯著慢慢睁大的血红双眼,把话讲明了:



「这里就是这种战场。自己的安全得靠自己保护,否则迟早会死。没有人能永远当别人的保母。」



火力薄弱的「破坏神」采用的基本战术是多架机体联手出击,针对敌机装甲较薄的侧面或后方下手。



必须要同袍之间互相支援,才能在这战场上存活。



但一个人能保护到最后的,到头来还是只有自己。



在战斗中陷入孤立时;周围的友机没有余力掩护自己时;自己以外的战队队员──全数阵亡时。



这种状况比比皆是。



要有他人保护才能保命的人遇到这些情况时必死无疑,而没保护到他的人不用为此负责。



「所以,泰特的事你别放在心上。那不是你的责任……反而应该说最后能有你这个朋友,那家伙算是很幸福了。」



「…………」



「把他记在心里吧……这是你能做的最好的饯别了。」



在这战场上,是独一无二的饯别。



「……是。」



「要追究责任的话,应该由我这个战队长来负责……真对不起。」



辛再次微微摇了摇头。他那沉静的举止让爱丽丝面露微笑,再度轻拍、抚摸了几下他的黑发。果然是个好心肠的孩子,在这种世界里却显得伤心惨目。



辛隔了大约一拍之后才略显不满地抬头看她……看来是不喜欢被当成小孩子看待。



她放手后,辛不动声色地拉开几步距离,眼睛重新望向她。



「阿拉伊什上尉……」



「叫我爱丽丝就好。反正只是虚有其名的军阶。」



为了让指挥体系明确化,处理终端全都有分配到军阶,尽管只是虚有其名,既没有该有的待遇也不会支薪。



「……战队长怎么会来这里?」



看来忽然要他直呼年长者的名字还是有困难。



「没什么,就跟你一样……泰特他们如果有留下遗物,我想代为捡回去。」



但她先不说自己的另一个目的是来找忽然翘掉巡逻任务,擅自乱跑给人找麻烦的小家伙。



辛偏了偏头。是爱丽丝自己说「破坏神」的残骸都会被回收运输型拿走的。大概是不懂爱丽丝为何明明清楚这点,还要来这一趟吧。



「对了,我还没跟你们新兵说过呢……回去之后我再跟你们解释。带著你那被晾在一旁的搭档,跟我回基地吧。」



在瓦砾背光处,辛那架被拋下的「破坏神」显得有些寂寞地蹲伏在地。



「──这是昨天阵亡的泰特.克鲁斯、艾德利.莱希、那那.欧玛、阿马拉.季的墓碑。」



简报室。



面对在昨天战斗后减到十四人的战队队员,爱丽丝举起那些东西。



那是仅有几公分大小,分别刻上四人姓名的金属片。就只是在凑合著捡来的碎片上用钉子刮出文字,极其粗糙的物品。



墙内的共和国人要是看到这些滑稽的「墓碑」想必会嗤之以鼻,但在场的少年少女全都没有露出半点笑意。



十四双眼眸带著各自与生俱来的色彩,但无一不是率直而真挚地注视著那些小得可怜的金属片。



彷佛那在这个囚禁他们的战场上是唯一向他们伸出的救赎之手。



「我们八六死了也没有坟墓,名字早已从所有纪录中被抹除,尸体也别想留下。所以,这就是我们的墓碑。刻下先走一步的同袍们的名字,我们的名字总有一天也会这样留下……是我们八六活过的证明。」



纵然这种东西永不可能受到凭吊,甚或是被任何人看到,只会在战场的角落遭受烈风吹打而朽烂,消逝得了无痕迹。



「我们立誓吧──将阵亡者的名字刻在他的机体碎片上,由存活的人带著走下去。这样最后一个生存者就能把其他所有人带往他生命的尽头。」



尽管在这由「军团」主宰的第八十六区战场──实际能弄到的大多不是当事人的机体碎片,只是凑合著用的金属片或木片。



「让我们记住他们。记住那些尽管只有短暂时日,曾与我们并肩作战而先走一步的战友。」



爱丽丝在第八十六区战斗了三年。



处理终端的年平均生存率不到○.一%。曾经与她并肩作战的人早已一个也不剩了。



这个部队到头来,大概所有人也都会留下她离去吧。



她望向从折叠椅最后一排最角落座位抬头看她的那双透彻的血红眼睛,面露微笑。



就像如果还活著,正好同年龄的──但永不可能成长到那个年龄,早已在强制收容所久病离世的她那年幼的弟弟。



「你们有我带著一起走,所以……你们不用害怕。」







某人的「糟了」警告传进知觉同步。



比它稍快一点,辛的「破坏神」眼前喷起了黑压压的沙土。某个东西自高空飞来深深刺进大地,大量土砂被炸裂的冲击波挖起吹飞。



这阵黑压压的海啸与隐形冲击波弹飞了轻量的「破坏神」。辛束手无策,只能跟著「破坏神」一起被吹飞。



眨巴一下,突如其来地,血红的双眸睁开了。



看他连眨了两三次眼睛,随后开始东张西望,似乎是没能掌握状况。拉把椅子坐在简朴窄床旁守著他的爱丽丝觉得这也无可厚非。



她啪一声单手合起翻开的精装书,出声问了:



「你醒啦,诺赞?」



「──战队长。」



回答的声音虽有些沙哑,所幸语气与朝向她的视线都很稳定。看样子脑部并没有受到致命性的伤害。



辛把手撑在久经日晒而变薄的床单上坐起来,似乎看出了这里是老旧组合屋式队舍里分配给他的房间,微微偏了头。



「……我怎么会……」



「噢,看来你果然不记得了。你被『军团』的──长距离炮兵型Scorpion的炮击炸飞,就这么昏过去了。『军团』在撤退时会接受来自后方的炮火掩护。那个差不多从你分发到这里的时期开始就一直没出现……看来是又移动过来了。今后就算『军团』开始后退,你也不能掉以轻心。」



据说那是配备了一五五毫米榴弹炮,相当于炮兵的「军团」机种。就连爱丽丝到目前为止也没亲眼看过潜藏于「军团」支配区域的那类机种。



只因为……



「长距离炮兵型的火炮射程长达三四十『公里』,超出了『破坏神』感应器的感知范围。要等到它一炮打来,我们才能得知它的存在。」



现代军武的射程之长超乎想像。



就连交战距离较短的战车炮都有两公里左右,榴弹炮的某些弹种甚至能让炮弹飞往四十公里以外的远方。这些攻击都来自地表可目测的范围之外,还没适应的时候,不太容易对这种交战距离产生真实感。



附带一提,爱丽丝等人并未分配到同等射程的长距离武装,因此当长距离炮兵型出现时,就只能从「破坏神」五七毫米炮的射程外遭受单方面的炮火轰炸。



「没有办法……先知道?」



「不过它们会派出斥候型做前进观测,多少能够预测就是。」



「军团」也一样无法靠视觉辨识四十公里外的远方。无论是性能多强大的光学感应器,都看不到藏在地平线另一端的物体。



为了确认炮兵自己无法以视觉辨识的著弹位置并调整准星,进行长距离炮击时少不了得派出前线观测员进入前线。



「…………」



话是这么说,对刚来到战场的新兵而言似乎有点难懂。辛神情略显困惑,像是陷入沉思般不再说话。



「总之,很高兴你醒了……本来是想这么说啦。」



面对回看自己的辛,爱丽丝故意蹙额颦眉。



在轮廓尚留一丝稚气的脸颊、单薄的眼睑上方与细瘦的手臂,都有著OK绷与绷带等遮都不遮的显眼惨白,还有更多无法一一包扎的创伤与擦伤痕迹。



「你太乱来了……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跟『军团』单挑。」



全都是今天战斗受的伤。



有些伤口应该是被长距离炮兵型的炮击吹飞时造成的,但大半都是在那之前受的伤。



他太过接近敌机以至于没能完全躲掉近距猎兵型的高周波刀。虽然躲掉了直接攻击,但看样子似乎是刀刃擦过了机师座舱,破裂的装甲与光学萤幕的碎片在驾驶舱内飞溅,洒了他一身。



辛分发到这里已过了一个多月,虽然以超乎新兵水准的实力成为了部队主要战力之一是件好事,但他每次上阵不是单骑跑在队伍前头,就是杀进「军团」队列,让人看得心惊肉跳。



爱丽丝无奈地叹一口气。至今每次开会她都叫辛不准再这么做,但他从来不听。



「『破坏神』的战斗必须由小队联手进行。在这第八十六区,不需要首功的荣耀或是以一挡百的功名,这些都只是自杀行为。你必须好好跟小队伙伴互相合作。」



「……只要我能打乱『军团』的队列,就能让队上其他人有更多进攻的机会。」



「或许是这样没错,但也不能用那架会走路的棺材来打。」



「破坏神」的铝合金制装甲实在太薄,就连理当最坚固的正面装甲也是,连重机枪子弹都挡不了。



总归来说,遇到「军团」的攻击只能闪躲,但「破坏神」连机动性能也远远劣于「军团」。如果有保持距离还另当别论,万一在贴近状态下被瞄准就插翅难飞了。



「可是……」



「诺赞。」



辛罕见地想继续争辩,但爱丽丝打断了他,声调低沉。



他或许有他不能退让的──想帮助队上伙伴的意志,但爱丽丝也有这条不能退让的底线。



绝对不能。



「你该适可而止了。我没打算让我队上的任何人残害同袍,为了活命连自尊都不要。」



她不允许有人牺牲别人,只求能够继续战斗。



更别说落魄到拿最年少的新兵当诱饵──爱丽丝可不记得自己有拋弃尊严到这种地步。



「还是说,难道你是故意寻死?话说在前头,我不准我的队上……」



「我不会死。」



这次换辛打断爱丽丝说话。一反他平时的文静,语气刚毅如刀。



爱丽丝一时大感意外,回看著辛。



那双红瞳低垂著,没看爱丽丝。



「我还不能死,不能说走就走。所以……我不会死的。」



那是一意孤行的声调与眼神。



近似一种使命感,但比那更阴暗,像是某种悲壮的决心。



某种妄执。



「……这……」



疑问不由得脱口而出。



「跟你脖子上的伤痕……有关吗?」



辛倒抽一口冷气。



一时情急抓住自己脖子的手发现没摸到绷带的触感,血红双眸迅速结冻睁大。



看到他这胜过千言万语的反应,爱丽丝抿起红唇。



以前,葛伦说过:



──大概跟脖子有关。



──因为在脖子的绷带底下,可以看到像项圈或锁链一样,缠住不放的情分。



这岂能用情分两个字简单说明?



带著依然怵目惊心的鲜血色彩,缠住尚纤细的白皙颈项的──是环绕脖子一圈,一道锯齿状的扭曲伤疤。



像是斩首后勉强缝合起来的伤痕。



恶意与歹意显而易见,过于惨痛的……



一回神才发现红色双眸仍然睁大著抬眼看她。



与那双冻寒的眼睛四目交接,爱丽丝心头一惊。



因为这个面对战场的惨烈或朋友阵亡从来没有半点惧意的少年,竟表现出她从未看过的──畏怯的神情。



像是害怕被问到,害怕想起来。



像是害怕──说出那件事。



她急忙解释:



「噢,抱歉。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要看的。」



是因为在昏迷的期间,怕绷带对呼吸造成影响──共和国不会为了人形猪猡派军医上「无人」战场──所以在松开衣服时,也拆掉了脖子上的绷带。



她并不是有意要看。



但是,还是看见了。



看见了他必定是因为不想被人看见才藏起来的某人的恶意爪痕。



「我很抱歉。我应该在你醒来时帮你缠回去的,也不该问你这件事…………等一下。不可以这样。」



辛似乎从刚才到现在都没听见她对他说的半句话。



想必是无意识的动作吧。爱丽丝发现他覆盖般碰触喉咙的手就这样越来越用力,指甲尖端都陷进皮肤里了,于是抓住他那只手,尽可能放慢动作以免让他受惊。



确定辛无意抵抗后,她才慢慢拉开那只手。



想勒死自己的手松开了,但呼吸依然短促,没有恢复正常。恐慌的气息紧缠著他不放,还有那面无血色的紧绷稚颜,以及收缩变小如针尖的瞳孔。



结冻的眼睛恐怕是凝视著过去的光景,而没有看见现实的任何事物。



「……诺赞。」



没有反应。



「诺赞,看著我。」



没有反应……或许用姓氏比较难让他知道是在叫他。



「『辛』。」



原本定睛盯住空无一物的一个点就再也没有移动的视线幽幽地摇晃了。看来是意识稍微转向了她这边。



爱丽丝把握这个机会,尽可能发出沉稳的声调接著说:



「辛,看著我。『那个』不是现在发生的事。你看著我。」



她继续握著刚才拉开的手,把这些话重复几遍后……过了很久,紧绷得像石头一样硬的瘦小身躯终于忽地放松下来。



辛闭起眼睛徐徐地长吁一口气,顺著这个叹息说:



「……对不起。」



「不会……」